时间回溯到前一天晚上。
广垣站在熟悉的宅邸前,视线沿着门廊缓缓上移。独栋别墅的轮廓在夜幕下气派堂皇,大门口的壁灯洒下柔和的光晕,光线透过雕花玻璃在大理石台阶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下午,他主动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晚上回来吃饭,父母没有拒绝。
可广垣心里清楚,今晚这顿饭,不只是普通的家宴。
他站在门前,思考片刻,抬手按下指纹锁,推门走了进去。
客厅的摆设一如往常,书架上的摆件、茶几上的花瓶,甚至连沙发扶手上的刺绣抱枕都维持着记忆中的位置,未曾有丝毫变动。
规整、克制、井然有序。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从餐厅方向传来,语气不见波澜。
广垣应了一声,脱下外套,挂在玄关的衣架上,随后走向餐厅。
餐厅的水晶吊灯下,骨瓷餐具在餐桌上摆放整齐,汤盅里升腾着缕缕热气,几道家常菜色泽清淡,精致却不显铺张,仍旧是他们家一贯的风格,一切看似与以往无异。
可广垣落座后却发现,父母始终没有起身,神色间隐隐透着几分刻意维持的平静,家中阿姨更是和他递了几个眼色后直接离开了餐厅……
“最近忙坏了吧?”广母率先打破沉默,倒了杯热水推到广垣面前,抬头道:“去楼上换身衣服吧。”
“不用了妈,”广垣回道,“回来晚了,一会儿还要回医院,先吃饭吧。”
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广父听了这话,放下茶杯,视线落在广垣身上,目光如炬,像是在等待广垣主动开口。
广垣没有回避,看过父母的神色,开口道:“爸,妈,吃饭前,有什么话就先说吧。”
广父的指节轻轻叩了叩杯沿,片刻后,才缓缓道:“丁维执的身体,怎么样了?”语气像是寻常的长辈关心。
但广垣知道,这不仅仅是关心,父亲向来直接。
广垣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微苦在舌尖化开:“情况不太理想,医生说,还需要时间。”
广母蹙了蹙眉,接过话:“心脏呢?”
“以后还需要手术,但这次手术的也还没恢复好,比预期要慢。”广垣淡淡地回道,陈述客观事实。
广母低叹了一声,眉心微微拧起,语气里透着几分隐隐的担忧:“这么久了,还是这么虚弱......”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餐桌上的空气更加沉重。
广父听后,缓缓放下茶杯,沉声道:“广垣,你该收收心了。”
“?”
广垣抬眼疑惑地望向父亲,语调平静:“我是认真的。”
广父的目光更加深邃:“你知道我说的‘收心’是什么意思。”
广垣微微垂下眼,指尖在杯沿轻敲了一下,随即轻笑:
“我的心一直都在他那儿啊。”
随之抬起眼,语调沉稳,目光坚定:“我不想做选择题了,今天回来,我是真的想把话说开。从前,我总想找到家庭和爱情之间的万全之策,既能让你们满意,又能保全自己的爱情,但后来我发现,我既不能保护他,也不能成全自己。所以...”
“人总要看清自己的心,今天我想再说一遍,我爱的人是丁维执。”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不是冲动,从多年前开始到现在,一直也只有他一个人,我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再伤害你们。更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话落,餐桌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广父的目光幽深了几分,广母眉头微蹙,神色间掠过一丝复杂。
沉默间,广母缓缓起身,拿起茶壶,为父子二人添上茶:“先吃饭吧。”
见父子二人谁也没动。广母说道:“儿子,爸妈今天也没什么想多说的,从小看你成长到今...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亲口说出来,我们是高兴的。”
广母顿了顿,放下茶壶,“医院那边,我已经让阿姨明天早起,炖些参鸡汤送去。”
广垣低头看着杯盏里荡开的涟漪,点了点头:“嗯。”
紧绷的气氛稍微松弛了一些。
广母似乎也放松了些许,重新坐回座位,端起汤匙,轻轻地搅了搅碗里的汤,语气略带试探:“那...你打算一直这样照顾他吗?”
“是。”广垣毫不犹豫。
广母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了些,沉吟片刻,道:“可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这句话落下,餐厅里的气氛再次凝固。
广垣抬眼,目光平静:“所以呢?”
“他不记得我,我就该放弃他吗?”
广母的喉咙轻微动了动,似乎被这句话堵住,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声。
广父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指节轻轻叩着杯沿,未置一词。
钟表的滴答声成为此刻唯一发出提醒的声音。
许久,广父缓缓拿起筷子,夹了一道青菜放进自己的碗里,像是示意话题暂时告一段落,这一顿饭终于可以开始了。
广母端起汤盅,舀了一勺汤,递到广垣面前:“先喝点汤吧。”
广垣低头,轻轻抿了一口。
药膳的味道淡而醇厚,带着家常的温度,可他心里,仍旧是沉的。
广垣夹了口菜,缓缓咽下,随后放下筷子,看向对面的父母,重新措辞开口道:“我今天回来,还想说一件事。”
广父动作一顿,抬眼看他:“什么事?”
广垣顿了顿,沉声道:“等维执状态稳定一些,我会把他接回去照顾。”
餐桌倏然安静。
广母微微一惊,眉头紧蹙:“你喜欢他可以,说他是你爱人…我们也试着接受,但照顾病人不是你的责任,真在你那出事儿怎么办?我们出费用住疗养医院不可以吗?况且你还有工作......”
“工作我自己会安排。”广垣冷静接道,“维执的身体撑不住在医院长时间的治疗了,当下,情绪稳定比什么都重要。我把他接回去,在家会请护工来照顾他。”
广父沉默片刻,缓缓放下茶杯,指节轻轻扣着杯沿,目光沉沉地望着广垣:“你想好了?”
“想好了。”广垣没有丝毫迟疑。
这一次,他不会再犹豫。已经错过太多次了。他曾经以为,等待能换来更好的机会,可现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时间并不会站在他们这边。他必须抓住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让维执真正活下来。
广母叹了口气,语气放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她看着广垣,眼神复杂,“但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身体。”
广垣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看着沉默地父母,眼眶竟有些发烫。半晌,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开口道:
“爸妈,谢谢你们。”
“我知道你们一时不能接受,但你们没有给我施加更多压力,这一点……我很感激。”
广母沉默了片刻,似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轻声道:“我们只是需要时间。”
“我知道。”广垣轻声道,“所以我给你们时间,也希望你们能给我时间。”
他顿了顿,缓缓抬眼,目光沉稳而坚定:“但无论如何,我不会退让。这是我的选择。”
父母对视了一眼,眼神里藏着某种复杂的情绪。而后广母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几乎是无奈地叹息:“……他真的不能没有你吗?”
广垣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指尖不自觉地收紧,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微哑:“他从来不需要我。”
他顿了顿,垂下眼,声音低得像从嗓间滑出来落在桌面的空气中:
“……只是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空气又一次沉寂下来。广父的目光始终凝在广垣身上,像是在透过他的表情,审视他内心最真实的答案。良久,终于用手指缓缓叩了叩桌面,嗓音低沉:
“儿子,你真的确定,这是你想要的生活?”
广垣抬眼望向父亲,黑沉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动摇,语气坚定:
“是。”
这一刻,广父终于不再说话。
没有反对,没有再劝他“再考虑考虑”,甚至没有再试图用任何家族责任去束缚他。
这一刻,广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以为这场谈话会是一次激烈的抗衡,或者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鸿沟,可现实却是……他的父母,终究还是妥协了。
这一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甚至不惜撕破脸皮,可当真正迎来这样的结果时,他却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感激和疲惫。
广母看着他,目光里仍然藏着某种隐约的担忧,可最终,她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缓:“吃饭吧,早点吃完回去好好照顾他。”
广垣眼眶一热,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压下,随后轻轻点头。
“谢谢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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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后微风拂过庭院的绿植,树墙发出沙沙的声音。
饭后广垣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将自己用过的碗筷放进水池里,随后走向客厅,将留在家中的几样随身物品收好,又拉开玄关的柜子,取出停在公司楼下更宽敞的那台车的备用车钥匙一并带走。
客厅里,灯光映在木质地板上,他站在门前,朝餐桌旁的父母微微颔首,而后未带犹豫,他推开门,迈了出去。
门扉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屋内和屋外隔绝开来。
广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最终,还是轻轻叹息道:
“老头子,怎么办?咱们儿子……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藏不住的心疼。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广垣的沉稳只是表象,从小到大,他认定的事从来不会回头,也不会给自己留余地。这几年,她和广父始终不提那个人,以为只要不去干涉,时间自然会冲淡一切。
他们赌过,赌儿子会回归“正常”的生活,赌时间能磨平年轻时的执念,赌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人愿意等另一个消失的人。
可他们赌输了。
所有人都变了,唯独广垣,还是那个广垣。
他只是看起来成熟了,未曾想是把所有的爱藏了起来,如今,依旧毫不犹豫地选丁维执。
命运终究还是兜兜转转,把那个人送回了儿子身边。
他们真输了。
广父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氤氲在空气里,沉默片刻才缓缓回答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广母没有接话,只是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恍惚间,记忆倒回到许多年前的冬天。
——电话那头,丁维执的声音轻而虚弱,当时的她,选择刻意忽略。
“阿姨,您让广垣回去吧。”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维执又接着道:“我会离开的,不会再回来了。”
“您和叔叔......想个理由,一定要让他回京。”
当时,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放下电话那一刻,也微微后悔没有关心下维执的身体。
两个孩子分开的这几年,丁维执不曾回头,广垣也从未放下。
广母轻轻闭上眼,指尖缓缓交叠,掌心有些发凉。
“......小丁那孩子,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轻声问道。
广父沉默了一瞬,淡淡道:“不知道。”
“但也许,比我们知道的更不好。”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夜雨残留的潮湿气息,桌上的茶水已经凉透,汤盅里最后一丝热气也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