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车里空调太暖和,还是他的冲锋衣太厚。
抑或是李酒音被冻了太久,总之一坐进副驾驶,她就觉得脖子发烫,发痒。
“能不能帮我开个灯?”李酒音问。
余远岸伸过左手,推开位于她头顶的隐式化妆镜。
霎时,低瓦灯亮了,将余远岸的身形轮廓勾勒而出。
李酒音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处在他的半环绕之下,气氛莫名暧昧。
“谢谢,”她忙说。
“不会,”余远岸坐正,把彼此距离拉回正常。
李酒音脱下他的冲锋衣,“车里暖,衣服还你。”
他拿过衣服,也不再穿,放在后排座位。
这时他似乎看到什么,眼睛一怔,指着李酒音的脖子,“这里起了不少红疹,要紧吗?”
“是吗?”
李酒音一惊,刚才发痒的部位确实起了丘突。
她知道自己对什么过敏,平时饮食都很注意检查成分,但是今天……
“早晨的三明治,不含奶,”余远岸帮她回忆。
说起早晨,李酒音想起在便利店吃了一口芝士。
按理说,她没吞下肚,就算有反应也不会延迟到现在。
“午餐也没问题,”余远岸的口吻,就像他提前确认过今天的所有食物。
李酒音抓脖子的动作放慢,“应该是我后来喝的那杯豆乳。”
余远岸似是不理解,“豆乳难道不是前台给的?”
“是前台给的,但,也不是。”
事已至此,李酒音猜到事情和易宜有关。
她给易宜发微信:【为什么在豆乳里加奶?】
易宜:【当然是想帮你制造机会啊!】
李酒音默笑,【别说得这么感人。归根到底,你在乎的只有项目。我警告你,再有下次我直接辞职不干了,你们爱谁谁。】
易宜:【你是我姑奶奶!我保证绝对没下次。】
李酒音收起手机,表情却没那么容易转换。
她把化妆镜扳回位,看向沿街商铺,“停个车,我买过敏药。”
“外面冷,你等我。”
余远岸抢先一步下车。
他没穿冲锋衣,在街灯的光晕下疾行,不一会儿,提一大袋药回来,都放在李酒音怀中。
“买了好几种,你看哪种更有效,挑着吃。”
他胸口起伏,气息里带着未散的寒,打个喷嚏。
“快穿衣服,不要生病。”
李酒音从后排取回冲锋衣,披到他肩上时,无意间碰到他的下颌。
“好冷。”
余远岸被她逗笑,也只是很轻地笑一声。
“下车的是我,你在车里等,还冷?”
李酒音也笑,“对,冷的是你,又不是我。”
说完拣出一只浅蓝药盒,她高中吃过这一种。
“那时我们去后山看雪,我喝了混奶的豆乳,出红疹,发热,还住了一星期医院!”
余远岸眼神茫然。
仿佛努力跟上她的回忆,但没跟上。
“……”
李酒音有点后悔。
她一时口快说起过去的共同经历。
却像碰了玫瑰花刺,疼的是她自己。
“你怎么可能记得那些事?”
李酒音自己找台阶下,抠出一粒药,捏在指尖,粉末滑腻。
“那次你的住院单还是我签的。”
转头,她撞上他回望的双眸。
“所以现在要找我偿还?”
故意说不着边际的话,是为缓解对视的尴尬。
余远岸沉道,“没想过偿还。”
药片入口,李酒音拿起车门上的水。
拧开,咕咚喝掉半瓶。
长发顺着她的耳廓滑落,乌黑一片中,粉白耳尖隐现。
余远岸不可能一直盯着她看。
从倒后镜转开目光,他重新启动了车,“你把头发扎起来,可能没那么痒?如果需要,我这儿有。”
李酒音咽下嘴里的水,语结道,“……你现在还随时备着发圈?”
“人养成了习惯,是很难戒掉的。”
他握着方向盘四平八稳,“在我口袋,自己拿。”
这话好耳熟。
高中时,李酒音学习用心,生活是一概潦草的。
她时常忘记很多事,比如,觉得头发碍事时,死也翻不出一根发圈。
于是她私下给余远岸一个任务,她把发圈分他一半,每次想扎头发,直接向他要就好。
印象中他从不会弄丢她的发圈,每次总能变戏法似的拿出来,放在她桌上。
“拿着。”
余远岸把发圈放在李酒音膝盖上。
它是黑色粗绒的。
这种款,简单,牢固,随便就可以买到。
“我怕冷,冬天不习惯扎头发。”
李酒音把发圈收进包里,将右边长发拨到左边去,严严实实地遮起来。
抵达机场,赶上妈妈航班落地。
李酒音下车,走几步想起什么,又回来敲敲余远岸的车窗。
“这里不能停车,你回去忙,不用等我。”
女孩跑入大厅,消失于人群。
余远岸没纠结太久,一通电话打进来。
接通,说道,“宋叔,如果你还要谈声纹技术,我只好挂了。”
“远岸,真没商量?关乎no.8上市,你再考虑考虑。”
余远岸立场坚定,“没商量。违规操作相当于自断手脚,我要对我的技术负责,对no.8负责,对用户负责。”
宋书长叹,自己把电话挂断。
余远岸降下一点车窗,新鲜的冷气灌进来。
他从车门地图袋取了本宣传画册,随手翻开。
上次参加国外论坛,他宣讲的“人工智能声纹技术”大获期待。公司最近推的助听器no.8,原是计划搭载这项前沿技术,但国内市场对用户隐私权监管严格,时机尚不成熟,很可惜。
他的技术再有优势,也不可能获准量产。
法规不准许,他不能松口。
为此,宋书不止一次找上他,问能不能剥离出一点入门功能,用于商业宣传,让“回音”葆有市场长期高关注。
当然不行。
接机口。
李酒音帮妈妈推行李,问累不累?
妈妈摇头,看李酒音好像又瘦了。
李酒音挑食,又在控制饮食,再加上,对奶制品过敏,自然营养跟不上。
妈妈担心得合情合理。
她帮妈妈拢紧围巾,“您来了,我就有口福啦!”
母女俩出玻璃门,冷风扑面,都刮得缩起脖子。
机场等出租,要排队。
刚才李酒音忘了这茬,简直追悔莫及。
她扶妈妈到避风处,自己跑入候车队伍。
前面黑压压的,一眼看不到头。
余光中,她发现一辆熟悉的车缓缓靠近。
余远岸怎么回事?没走?
李酒音回望一眼妈妈,幸而还没注意到异样。
她暂时不能离队,想给余远岸拨电话,提醒他走,但口袋里没有手机。
又丢了。
产生念头的一瞬,李酒音的左耳好似被重物砸中,猛然裂痛。
砰。
她听见关门的动静,回神,余远岸已经快走到她面前。
也顾不上排队,李酒音朝他跑过去。
“说了让你走呀,怎么不听?”李酒音急了,拽着他往远处躲。
情急之中,她直接牵了他的手。
余远岸被她拽着,听她气鼓鼓数落,悄悄仰唇。
“我留下等,是想还你手机,没故意气你。”
两人站在余远岸的车后,以车作遮挡。
余远岸把她的私人物品递给她,“这老机型,性能稳定,电池续航优秀,很多人都喜欢它。”
听他慢条斯理分析,李酒音啧了声,一把抓走了手机,“这两件事情不能混淆。现在,我想请你立刻离开。”
余远岸诧然,“……”
李酒音没时间与他多耗,说完就回候车队尾,等能送她回家的出租车。
没一会,过来一位机场工作人员。
说五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优先通道。
在其他人的追视中,李酒音领着妈妈优先上车。
“两位系好安全带,是去哪里呢?”
前排司机的嗓音动听,像年代悠久的大提琴。
他戴口罩,却被李酒音一眼认出来。
李酒音吞咽口水,听妈妈问:住的地方叫什么?
想了会,想不起来。
李酒音划开手机,又查了一遍易宜的消息。
“枕海听音。”
妈妈皱眉,“名字真是拗口。”
李酒音笑,“公司给安排的,我又没得挑。”
前排司机也插嘴,“枕海听音是市区大平层,环境舒适,交通便利,除了有点潮有点吵,还不错。”
妈妈眉头更深,“……那请问您住哪儿?”
李酒音怕事情没完,赶紧打岔,“妈你不是带了礼物吗?快拿来我看看!”
妈妈斜一眼那司机,从包里取出礼物盒。
“四年前那师傅手艺好,我又找他串了对红宝石的,说能涨运气。”
“谢谢妈,我试试吧。”
李酒音拿起左耳的一只。
忽然,车子刹住了。
红宝石耳环,脱了她的手,径直往前飞。
在空中画出抛物线,落入了前排司机的手掌。
“您小心保管私人物品,”司机双手奉上。
“谢谢。”
李酒音尽量不碰他的手,小心地提起耳环丝线。
那丝线另一端,也许勾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她怎样都拽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