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不想哭的,可是眼泪不听话。
像是蛰伏久了,就等待这一次的爆发。
五年来所有的迁就、忍耐、不甘、委屈统统被放大。
尘封的记忆又扑面而来:
“我不想动你的,可你骗我。骗人就要付出代价。”
“我不会原谅你。”
“又是你!”
“要报复找我来,老针对阿玄做什么?”
“哼,朋友?我没见过像你这样交朋友的。”
“如果你的要求是和我们做朋友的话,不好意思,你知道不可能了,换一个吧。”
“你敢耍我!我让你在这里待不下去!”
“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不会有人相信的,比如说班主任。”
“跟这种人无法沟通,走吧!”
原来这些声音他还是记得很清楚。
原来明语曾经的每一句话都还是那么有杀伤力。
楚辞想用手帕把泪水捂干,一摸胸口却是空的,才想起手帕早被明语私吞了。
泪水把脸颊剌得生疼,他只能用手来回抹擦。后来干脆拿整双手当手帕使把脸整个捂住。
不知过了多久,楚辞那因梳上去大半刘海而直接抵着树干的额头终于被粗糙的树皮膈出了痛感,他摁了摁眼睛,试图用这种方法阻止泪水继续肆意,然后转身背靠着树,看着一片洁白发呆。
他大胆地猜测着:“那时明语说过,要报复就找他,不要针对华玄英,难道明语所说的‘报复’指的是——明语以为我当时已经猜出栽赃我写告密纸条的人是华玄英了?”
头痛,楚辞抽离出那段过往,尝试再次将它重重地尘封,却失败了。
不知过了多久,冷风吹生他的理智,心情终于稍许平复。
其实,楚辞早就有猜到过写纸条栽赃他的人可能是华玄英,只是难以置信而已。
从前小,遇事只知道急和愁,长大后,回头再想那些事,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楚辞怀疑华玄英的理由很简单,事发当时,也就是小猫被从华玄英家二楼窗户扔出来的那一刻,只有三个人在现场:楚辞、明语、华玄英。只要稍微动脑筋推测一下,排除掉一心一意保护华玄英的明语,就只剩华玄英自己了,除非当时还有蹲在暗处的第四人,可是那时他们班住在蓝山的就有且只有他们仨,第四人存在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思考着秦思雨说的话,想着:“如果明语真的知道写纸条的人是谁,而且他确实又没有再为此大动干戈,那他有没有可能是为了保护写纸条的人呢?如此说来,写纸条的人就十有八九真是华玄英了!”
但是,这太疯狂了,天底下哪有自己害自己的?况且他当时和华玄英他们根本就不熟,唯一的接触就是帮明语去学校给华玄英拿了一个泥人而已,这要算也应该算是恩不是仇吧?华玄英怎么会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害他呢?除非华玄英疯了!
是个真疯子才会这么做吧?
楚辞控制不住地想下去。
万一,只是想万一华玄英真疯了,或者有什么别的他猜不到的目的写了那张纸条,那……指使高阳诬陷自己作弊的人会不会……会不会不是明语,也是他?
“!”
这个猜测一出,楚辞自己都吓一跳,条件反射地立马站直,不料脚下打滑,一个屁股蹲,坐在了雪地里。
这一坐他就站不起来了。
他心跳得厉害,周身冷得可怕。
他希望他刚猜的都错了,或者说,他更希望他这五年来没有怪错人。
只要没有怪错人,就不会对错怪的人产生愧疚。
因为自重逢以来,对比明语待他,他待明语太差了。
楚辞想到了明语的“委屈”:“我想着法儿靠近你,你却想着法儿躲开我,我有那么讨厌吗?”
曾经,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命运这玩意,就喜欢逗人玩儿。
可是,即使明语现在体验着他小时候受过的“委屈”,楚辞也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他心里还是堵得厉害,怎么感觉无论如何他才是那只被点燃,摁灭,再点燃的蜡烛,发光还是沉寂,都由不得他呢?
楚辞本来是同情明语的“委屈”,可越是想来想去就越觉得自己最委屈。
远处的阴暗里,明语看着楚辞独自悲伤,心里很想却不敢现身去给予安慰。
怀着歉疚,伴着心疼,平生第一次有了可欲不可为的掣肘,明语只能干站着,等着。
那时在明语心里,世间最凄惨的人莫过于楚辞了。
所以他捏着裤兜里的浅灰色的手帕默默发誓,以后一定要对楚辞千般万般的好,绝不会让他再像今天这样难受了。
二人就这样在天地茫茫之中一明一暗呆了许久,直到礼堂那边传来越来越多的嬉闹声,楚辞才缓缓站起来往校门口走。
明语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给秋枫实打电话:“那边结束了吧?”
秋枫实在电话那头:“嗯哼!南里的表演得了一等奖,你现在立刻到后台来给南里道贺还来得及……”
“你快点到校门口去,楚辞一个人回家了,雪天路滑我不放心他。”
明语的话和秋枫实的后半句几乎重叠在一起,两人谁也没听清谁说的内容。
“啊?”秋枫实只听到“楚辞”和“我不放心他”,但也反应极快,立马跟秋南里道了别,就往礼堂大门冲。
“你快点,跑起来,尽量在校门口追上楚辞,他心神不定,今天又路滑,一个人回家很不安全,还有,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别告诉他是我让你去追上他的。”
明语细细叮嘱了秋枫实三四遍不要问楚辞发生了什么,以及不要告诉楚辞是他让秋枫实去追上楚辞的,之后才被秋枫实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秋枫实确实很狐疑,但是更惯性地听明语的话,追上楚辞后只说了些“楚辞你怎么一个人就走了不等我,让我一顿好找”等等之类的话,就识趣地缄默不言专心踩雪了。
明语还是不放心,他跟在楚辞和秋枫实后面,尾随他们回到华庭。
秋枫实早就察觉到明语跟踪他们了,楚辞回家之后,他就回头喊明语:“语哥,你这是搞什么?”
明语还没想好搪塞秋枫实的理由,他摆摆手,没计划搭理他,只道:“我回学校了。”
“你们不会动手了吧?你打了楚辞?为什么啊?”秋枫实在明语背后胡乱猜测。
明语依旧没回头,给了秋枫实一个“回家吧”的手势。
秋枫实无奈,转身回家。
回学校的路上,明语始终担心着楚辞的状态,于是乎,翻学校铁栅栏的时候被几个保安逮到了。
“也不怕扎了屁股!”
保安值班室里,几个老的少的保安围着明语一顿批。
“就是翻过去,又不在上面蹲着,您放心,扎不着的。”明语绝不是在顶嘴,只是在陈诉事实。
“还敢顶嘴!”
“有理了还?这大雪天的,你去翻那光不溜秋的铁栅栏,不被扠上去是万幸知道吗!”
明语心说就你们刚才那么咋咋呼呼地拿手电筒晃我,要不是我淡定,随便换个胆小的说不定真就扠上面去了。
“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就遛出去的?遛出去干嘛了?”
问问题的是一个看着有四十来岁的保安,只有他端了个茶缸坐着,明语猜他应该是保安头头。
明语心一横,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他服软道:“叔,我就……”
“叫哥!”四十岁保安头头怒目圆睁。
明语不怕写检查,不怕叫家长,不怕全年级通报批评,可他不想在满股子螺蛳粉味道的屋子里多待一秒,他实在忍不住了,捂着鼻子:“哥,我们可不可以出去说。”
“嘿,我怕你挨冻,你还挑?”保安头头放下茶缸,闻闻自己的军绿色大氅,问旁边的保安小弟:“还有味儿呢?”
保安小弟也闻了闻自己的衣服才道:“瞎说,都吃完俩小时了,味儿早散了。”
明语好心提醒他们:“你们开过窗吗?”
“呃……”保安头头问保安小弟,“开过窗吗?”
保安小弟:“没,您不是怕冷吗!”
保安头头瞅了小弟一眼,又转向明语:“咳,别转移话题!老实交代,为什么遛出去?”
明语瞎扯:“肚子饿,吃夜宵。”
保安大哥:“学校里边就没有卖吃的了吗?非得跑外面去?”
明语:“餐厅早关门了,超市没有什么好吃的。”
“那也不能翻出校去!这是规定!规定!你是住宿生,学校规定住宿生不能出去不知道吗?想要好伙食就不要住宿啊,这个你们不是入学的时候就应该掂量清楚的嘛……”
“哥哥哥,我错了,真的错了,错大发了,我检讨,我写检查,您该通报通报,该告谁告谁,用不用我签字画押,咱赶紧的!”说完明语还主动去桌上拿了笔,问:“写哪儿?”
“还是个惯犯!门儿清啊!说!今儿这是第几次了?”
清城一中的保安也不好做,明明每天都兢兢业业工作,领导仍觉得他们形同虚设可有可无,成日守着号称三千来号的各个区县筛选出来的尖子模范生,一身本领毫无用武之地,今天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不规矩的,能不好好审审?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明语是他们这次开学后逮到的第一个犯事儿的。
“您误会了,我只是想早点走,”明语灵机一动,看看手表,“呀,今天已经这么晚了?宿管不会把我关出来吧?”
保安头头随即也看一下表,都十点二十几了,宿舍门确实快要关了,继续审下去也不合适,不然这小子睡哪儿去?他拿了一个崭新的登记册放在桌上,说:“过来写上你的班级姓名走吧!”
明语立马照做,写完还得寸进尺地调侃:“真荣幸,我还是开学以来第一个!”
保安头头顿时拉下脸:“臭小子,你肯定不是第一次了,下次再让我们逮到你就跟我们睡保安室吧!”
明语笑:“下次再说!”
哪里还能给他们机会逮到第二次?明语心里明镜似的,这次要不是出来得急没借上门禁卡在雪地留下了脚印,这些个保安又吃了秤砣全军出动全方位守株待兔,他能成了傻兔正中他们下怀?
还好早就备好了三千字检查。
明语就知道那一中午功夫不能白费!
“语哥,你可算回来了!”明语刚进宿舍门,凌泉就哄哄,“值班老师刚查了寝,不过……我让麦冬占着卫生间,说你去我们宿舍借厕所了。”
明语脱了外套:“人信了?”
“他当然不信,可是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早跟王冲打了招呼,让他在我们宿舍卫生间给你做了替身!”凌泉很得意,“他能怎么着?等人拉完吗?哈哈哈……我安排得妥妥的吧?”
“你很优秀!”明语必须得先夸一夸凌泉,否则不好意思说接下来的话,“但是,你的心思应该是白费了,哥哥我翻栅栏的时候不幸被保安逮着了。”
凌泉仿佛遭了雷劈般倒在了麦冬床上:“为什么!偏偏是这次!你为什么不打电话发短信通知我你被逮了?啊……我的良苦用心……”
“语哥,大雪天的你翻出去干嘛?难道是去买烤红薯了?”麦冬发挥奇思妙想,觑着明语。
“你以为我是你吗?”明语无奈又好笑,麦冬这是还对上次他给凌泉借纸的事儿耿耿于怀呢。
明语两手一摊:“请问你看到烤红薯在哪里?”
麦冬心里清楚,可还是嘴硬:“谁知道你是不是没买到。”
明语:“嘿!麦冬,你是不是找打?”
“语哥语哥……”凌泉跳起来,挡在麦冬前面,问明语:“那你去干什么了?”
明语扯:“我饿了,找点夜宵吃不行啊?”
“哦,跟楚辞吗?”凌泉随意一问,毕竟明语是跟着楚辞走了的。
听到楚辞的名字,明语又陷入了莫名的忧伤。他垂下眼帘,进了卫生间,洗脸刷牙。
“欸?语哥情绪不太对啊!”凌泉悄悄对麦冬说。
麦冬悔:“是不是我刚才……”
凌泉:“不是不是,你那算什么啊?语哥什么时候会因为几句拌嘴生气了?”
“那……”
麦冬凌泉对视着陷入了思考,突然同时想到了什么,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