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笑笑,道:“儿臣胆子小,若是母皇愿意赦儿臣无罪,儿臣才敢说。”
方才任荷茗说的话都被咸安帝听见,她此刻正是杀心浓郁之时,即便吃下甜糕,双眼依旧冰冷至极,就算赦任荷茗无罪也可以随时翻脸杀他,但他只作不知,向她扬起天真的笑容。
咸安帝也笑笑,道:“你只管说。”
她说得模棱两可,但任荷茗只管拜道:“儿臣谢母皇隆恩。”随即抬起一双清澈的眼,道:“福陵王虽然是德全福全之人,可是儿臣相信,方才陛下所说的法术势、礼乐射御书数,福陵王一定不是样样齐全。但因为有陛下这样的姐姐一直护着福陵王,所以福陵王如今爱夫在侧,三女绕膝,过的怕是人人歆羨的神仙日子呢。”
咸安帝微微一愣,任荷茗笑道:“母父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若是这孩子没有本事,儿臣便想要为她积福,来日找一座陛下这样的靠山也就是了。”
咸安帝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呀。就是这张嘴甜。”
任荷茗笑道:“儿臣自幼是依赖姐姐长大的,别的本事没有,为自己的孩子再找一座靠山的本事,儿臣自信还是有的。”
咸安帝难得温和下来,道:“也不用到别处找去。往后朕就是她的靠山。”
“陛下是她的祖母,当然是她的靠山,陛下还是这天下最大的靠山,天下万民,都要仰仗着陛下这座靠山呢,这孩子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任荷茗只管把好话都说上,果然笑着笑着,咸安帝便垂下了眼帘,道:“你既然说朕是天下万民的靠山,那么朕是不是你的靠山呢?”
“母皇自然是。”
“那么,有什么事,是茗儿不能同母皇说的?”
任荷茗停顿片刻,道:“母皇有问,儿臣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母皇无论如何,耐心听儿臣说完。”
咸安帝道:“你说。”
任荷茗抬手,从发间抽出那支木簪,拧开簪身,将先帝遗旨取出,奉到咸安帝面前。咸安帝展开那方小小的遗旨,轻轻松了一口气,旋即冷笑一声,道:“到最后,母皇最放不下的,果然还是她。”
任荷茗道:“儿臣斗胆一言,未必。”
咸安帝抬起眼来看他,道:“何出此言。”
“母皇知道,儿臣有蕴琭、蕴珪两位姐姐。”任荷茗轻声道,“若不是前些日子儿臣的母亲生过重病,病时说给阿姐的一句话点拨了儿臣心中的迷障,儿臣也不敢接太后主子的重托。当时母亲重病,以为自己不久于人世,高烧神智昏迷之下,只说了一句话,嘱咐阿姐往后一定要顾念手足之情,照顾珪姐姐。”
“任泊峻也真是的。”咸安帝冷笑道,“从前就曾听说,她有些偏宠侧室和庶女。如今看来,她仍旧是差些出息。”
“母皇,”任荷茗郑重地道,“可是母亲,却将昆山侯之位留给了阿姐。”
咸安帝手上微微一顿,紧紧地盯着任荷茗。
“正因为阿姐是母亲的女儿中更有才干的一个,为对陛下尽忠,母亲只将昆山侯之位留给阿姐,而正因为母亲将昆山侯之位留给阿姐,她才会嘱咐阿姐,要好好照顾自己的妹妹。”任荷茗抬眸看向咸安帝,道,“母皇认为,是得到了母亲的认可、侯府的爵位的女儿更加优秀,更加受母亲的疼爱,还是被母亲托付给姐姐的女儿,更加受母亲的疼爱?”
“认可是认可,权柄是权柄。”咸安帝淡淡说道,“终究与疼爱是不一样的。”
然而,任荷茗看得出,她已经信了七八分。
“儿臣斗胆猜测,若是母亲不疼爱阿姐,她便不会嘱咐阿姐什么,假如阿姐薄待了珪姐姐,便由着她受天下口诛笔伐去,哪天母皇认为不妥,夺了阿姐的爵位去,那也是母亲的身后事,若不疼爱,便不必为之计深远。更有甚者,母亲大可以留一份为珪姐姐奏请世女之位的上书,珪姐姐只要说当初是阿姐伪造了母亲的上书,阿姐恐怕百口莫辩。”任荷茗这样说着,看到那久居凤位高高在上的咸安帝猛地僵直了身子,眸中掠过一丝深深的恐惧,而任荷茗在这恐惧之中,极尽温和地说道,“正是因为疼爱,所以才要费尽心思,连阿姐的官声都要嘱咐保全。”
他当然是以人喻人,要将先帝留下的遗诏解释成想要在百姓中保全咸安帝的名声。
咸安帝嗓音生涩,道:“你既然这样说,那太后又是为何?”
任荷茗道:“母皇细想,这道遗诏,原本是先帝对母皇的一份爱护之心,然而若是由太后交给母皇,那便是母父之命不可违,母皇看了便会如今日一般伤心,也难免会让母皇为难。太后正是因为一份同样的爱女之心,才不愿意将这东西经由太后的手直接交与母皇。拖延这些时日,是儿臣愚笨,未曾悟得先帝与太后的真意,又因担忧自己笨嘴拙舌而有所踌躇,还望母皇恕罪。”
先帝真的对咸安帝有这样的疼爱之心吗?周太后对咸安帝这个他孪生兄长的独女,必定是曾经真心疼爱过的,然而这份疼爱经历这么多年权力的阻碍,失望的冰冻,算计的侵蚀,还剩下多少?任荷茗都不知道。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关于这道遗诏,咸安帝需要一个美丽的故事来服众。
至于咸安帝自己,一如既往地,她也愿意相信这梦幻一般的美好,相信她是她的母皇最疼爱的女儿,一切只不过是先帝身为女人惯有的不善表达,相信周太后待她也有身为人父的拳拳之心。
咸安帝叹息道:“朕有许多儿子,却没有一个,像茗儿这般贴心。”
任荷茗微微笑道:“皇子们都是上天赐予母皇的珍贵礼物,是为陛下安国定邦的国之柱石。而儿臣是母皇的女婿,是为皇室绵延后嗣的臣子,也算得母皇半个儿子,天下茫茫万民,母皇亲自选中了儿臣做母皇的儿子,说不得,是一份更深的福缘呢。何况母皇待儿臣的疼爱,天寒赠衣,生病赐医,更胜儿臣生母,儿臣都历历记在心中,待母皇,自然更加要以诚孝之心。”
“所以太后托付给你的东西,你就这样献给朕了?”咸安帝淡淡地抬起眼。
任荷茗知道咸安帝或许一时感动,可若他不能将故事编圆,来日她回味起来,兰陵郡王府必定会万劫不复,于是轻声答来:“太后将遗诏托付给儿臣时,从未交代过儿臣不得转交给母皇,只是说在先帝忌辰时心有所感,恐怕会辜负先帝的好意。是儿臣自己,因受了太后重礼,心中过意不去,才自告奋勇,事后也曾有怕,也曾有悔,却想,既然是母父待母皇的爱女之心,倒也不必遮遮掩掩,不必留待用时,不如坦诚相待,母皇圣明,疼爱儿臣之心如斯,为人儿臣之心自然也赤诚,必定能明白,先帝与太后为母皇圣名流芳百世所计之深远。”
任荷茗说着,又行一拜礼,那只赤金八宝手钏随着动作自然滑出宽大的衣袖。那是他这身清淡装扮中唯一的光华璀璨、艳光熠熠,格外显眼,咸安帝的目光不由得停留其上,久久不曾移开。
那是她生父有孕时佩戴,而周太后才将这手钏赏赐给任荷茗,任荷茗便有了身孕,如今的任荷茗,正如当初怀着咸安帝的周侧君,那是咸安帝这一生最恬静、安稳的时光,看到这只手钏,再听任荷茗关于母父孺慕之情的叙述,她天然就会信上几分,也不会伤害任荷茗,伤害任荷茗的孩子,因为此时此刻的他们正是彼时彼刻的周侧君和咸安帝的替身,咸安帝一定会让他们拥有她梦想中的平安喜乐,这是任荷茗最大的筹码。
“如此说来,”咸安帝叹息道,“倒是朕做错了。”
“母皇自有母皇的难处。身在帝位,万事都须以百姓为先,以公理为先。这道遗诏,难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母皇担心,自然是理所应当。”任荷茗温声道,“广陵郡王…母皇恕罪,广陵郡王到底声名狼藉,先帝和太后也正是担心广陵郡王再有行差踏错之时,皇女犯法与庶民同罪,到时母皇若要秉公处置,难免要在法理正义与姐妹情分之间为难,若是母皇依法处置,只是秉承孝义才保全广陵郡王,便也不必为难了,此事史书工笔,也不会是母皇的错处。母皇的难处,先帝和太后都知道,因此才不惜自担溺爱的罪名,也要保全母皇的声名。母皇对儿臣的慈爱,儿臣虽然只能回报万分之一,也想尽己全力,体谅母皇的难处。”
这是在提醒咸安帝,她早已将自己泼在广陵郡王身上的脏水做成了铁案,杀与不杀,广陵郡王在她面前都有如蝼蚁。但若是广陵郡王死得蹊跷,反而有损她一向重视的史书名声。
咸安帝沉思之中,见任荷茗将遗诏送到她面前,停顿片刻,摆了摆手:“这东西你留着吧。”
任荷茗道:“那么儿臣为母皇存着,母皇何时需要,儿臣就何时献上。儿臣相信,无论母皇做出何种抉择,都一定是为了江山社稷的安定。”
献上,是用来保住广陵郡王的命,还是由咸安帝销毁,他没有说。咸安帝抬眼看进任荷茗的眼睛,只见一片赤诚,良久,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伸出手,亲自扶任荷茗起来,说道:“好孩子。难为你,有着身孕,还一直跪着。”
任荷茗摇摇头,笑道:“儿臣有身孕以来,还未能向母皇拜礼,如今,儿臣很高兴。”
咸安帝看着他赤诚灿烂的笑脸,也忍不住微微一笑,不知不觉,她的戒备消解,声音平和而稳:“茗儿,你会是个很好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