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恩君既然这样说,任荷茗便不好再掺合了。
他不知陆恩君究竟是何打算,总之任荷茗身子渐沉,便将已经身怀有孕的消息报了上去。咸安帝本就少有孙辈,至今只有薛钩留下的两个被关在宗人府里的儿子和薛镇名义上的独女薛凌,任荷茗又恰是在周太后赠与了他哥哥的八宝手钏后有孕,因此咸安帝对他这一胎十分重视,赏赐无数,吩咐任荷茗一定要好好养胎。然而在萧继后处有任何消息传来之前,宫中先传来急报——周太后病危了。
任荷茗着实很担心周太后,然而咸安帝却以他月份尚小怕过了病气为由,不允许他探视周太后,萧继后和与萧继后亲近的君侍也以同样的理由被拒在慈宁宫外。福陵王和广陵郡王已经加急上了折子要入宫探视,咸安帝却未曾允准。算下来,宫中与周太后亲近的人也就只剩下咸安帝的亲信。
任荷茗虽然十分希望不是那样的,但是一个可怕的想法攫住了他的心——或许,咸安帝已经知道先帝留下过一道广陵郡王的保命诏书。周太后活着时,咸安帝不能杀周太后,周太后重病后,她便担心周太后会将那道遗诏交到别人手中,因此才将周太后封锁了起来。如此想来,先前怀昭公主为周太后找来的灵药从一开始就不是能够对周太后的沉疴有所助益的,而是周太后发觉自己身子已经药石无灵之后,找来的能一时回光返照的药罢了。他只是要避免引起咸安帝的戒心,咸安帝不知道他已经命不久长,他才有机会将那道遗诏交到任荷茗手中。
周太后恐怕熬不过这一关了。
而在他临终的时刻,咸安帝却不允许他见任何一个与他亲近之人,一心想要逼他交出自己女儿的保命符。
任荷茗心中焦燎,在暑热渐起的日子里,晕倒在了日头下。
他醒过来的时候,正看到王留坐在他榻边,薛钰也以关切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对面,血衣侯靠在窗下的大椅里,神色十分平淡。王留见任荷茗的目光停留在危翳明身上,浅浅含笑握住他的手,轻声安慰道:“没事。郡王君就是呕吐得太厉害,气血上有些虚,这两日又有些忧思伤了肝脾,实在耐不住日头晒罢了。往后还是要多多散步,也不能躲着太阳,只是要挑早晚清凉的时候。微臣会在郡王君的安胎药里添一些疏肝理气,开胃健脾的药材,帮助郡王君进补。但…郡王君不可再思虑过多了。”
任荷茗笑笑,坐起身来,靠在薛钰身上,道:“能劳动血衣侯带你来看我,也算是难得的开心事。”
危翳明勾唇一笑,摆弄着茶盏懒懒地道:“陛下对兰陵郡王君这胎可是十分重视,若是郡王君能一举得女,相信陛下会即刻封为世女,并且亲自为小世女取名呢。”
任荷茗道:“世不世女的无所谓。倒是陛下如此重视我的身孕,我理应入宫谢恩才是。”
危翳明手上微微一顿,斜眼看向任荷茗,道:“本侯一向认为兰陵郡王君是个聪明人,这时候陛下的心思全在太后主子身上,就是本侯,也不想在此时去触陛下的霉头。”
“陛下要的,无非是先帝遗诏。”任荷茗淡淡说道,“献给她就是。”
危翳明微微一顿,看向任荷茗,道:“太后主子竟然把那东西给了你?”
任荷茗道:“是。”
“既然托付给了你,你就这么交出去?”
“太后主子托付的不是遗诏。”任荷茗淡淡道,“是要保他自己女儿的命。若我能保广陵郡王的命,那一张纸的遗诏又算得了什么。”
说着,任荷茗看向危翳明,勉力挤出一笑:“血衣侯,帮帮忙?”
“本侯为什么要帮你这种忙?”
危翳明的眼尾上挑,邪肆之中,透着一种戏谑的凉薄。任荷茗注视她片刻,却只道:“伴君如伴虎。将来血衣侯若有需要的一日,今日血衣侯帮我救了一条命,我必定还血衣侯一条命。”
危翳明微微一顿,旋即大笑:“你要救本侯的命?为什么?本侯可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任荷茗无辜地看着她:“这杯是敬酒。自然还有一杯是罚酒。”
危翳明微微眯眼:“郡王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任荷茗道:“我看过薛钩的留书。”
危翳明脸色微微一变,飞速地扫了薛钰一眼,薛钰的神情只是淡淡的,并不说话,危翳明冷冷道:“郡王君真是好大的胆子。”
任荷茗笑笑,道:“我冒着那么大的风险面见大逆罪人,帮助血衣侯拿到薛钩的上书,总不能白帮侯主一个忙。我如今也不过是要见陛下一面,要我说,侯主这个人情还得值极了。”
血衣侯当初在景陵郡查处了苏氏门生贪墨案,又从江南将苏言豫有私生女一事上报给咸安帝,其实与任荷茗等人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危翳明没有说话,目光冷冷地盯着任荷茗,又极快地从王留身上掠过,淡淡道:“三日后申时末,御湖畔,过时不候。”
任荷茗点点头,道:“多谢。”
如今周太后病重,萧继后初初有孕,黄傧即将生产,任如君和苏君都失宠,老资历的君侍们没有心思争宠,浅资历的君侍们则没有胆子,加之天气炎热,御花园倒是冷清了许多。
任荷茗所歇息的凉亭就在上次萧继后质问广陵郡王的不远处,任荷茗至今还记得,广陵郡王平淡俯身舀起一杯春水的模样。
如今已是炎炎盛夏,荷花铺开满池的碧绿,盛开着粉粉白白的花朵,在明丽的日头下,一丝泥污也无。从前任荷茗是最喜欢荷花的,便是爱它这份出淤泥而不染,如今虽然时过境迁,眼光心境都有了许多变化,但他仍然是喜欢这花的。
因有孕在身,他只是穿了天水碧颜色的轻裳,不作复杂的纹饰,配藕荷色绣银宝相花纹的百褶下裙,只为在似火骄阳中看着清爽一些,亦隐约有种宁静的禅意。石桌上摆开的也是几样清爽的吃食:嫩莲叶莲藕清羹,并藕粉糖糕等。
申时末时,见柳梢微动,知道是血衣卫传来的暗号,紫苏便道:“郡王君身子沉重,又见不到太后主子,怎么还非要进宫来。”
任荷茗笑笑,道:“皇后主子有身孕,多探望也是好的啊。何况宫中懂得孕产之事的太医和宫人多,我既是头一胎,就更要小心,虚心讨教。虽然见不到太后主子,但是能为太后主子和陛下在佛前供一卷经,尽一份心,我也心安些。”
紫苏道:“可是…太后主子明明…若不然,为何不直接同陛下说…”
任荷茗轻轻打断他道:“紫苏。不许胡说。这皇宫不比寻常百姓家。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常常正因为是至亲的妻夫、父女、母子,才有许多话不能直接说,许多事不能直接做。”说着轻叹一口气,道,“紫苏,我有时真觉得,这天下的至尊凤位,实在是孤独到了骨子里,是一个非得失去母亲才能坐上的位子。若有太后在,究竟还是有父亲,还觉得,有那么一份真切的温暖。若是连父亲都…那么这万里江山,怕也不能缓解那刺骨的冰冷。”
紫苏又道:“郡王君,奴才真的害怕。郡王君实在不该答应…”
任荷茗打断他:“好了。紫苏。不要说了。为人小辈,自然有该尽的责任,不能一味趋利避害,否则还谈什么忠孝。”
紫苏劝不动,无奈,端起莲羹给任荷茗:“奴才劝不动郡王君,郡王君好歹吃用些罢。便是郡王君不累不饿,肚子里的小世女又怎么受得了。”
任荷茗摇摇头,笑道:“他同我一起尽孝,这是积德积福的事,怎么会受不了。再说了,怎么就是个女孩儿了?男孩儿也很好。就算是女孩,能不能做世女,也要看她自己的本事。我只期望,若天不曾与她才干,与她一颗善心就好,让她做一个好人,平凡一生。”
说到此处,忽然听见咸安帝的声音:“兰陵郡王君,可真是个好父亲。”
任荷茗连忙起身行礼,拜道:“儿臣拜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兰陵郡王君。这称呼生疏,任荷茗的心不由得紧了几分。
咸安帝径自坐了,从桌上捻起一枚藕粉糖糕,轻轻道:“这孩子出生于天家,天家看似富贵,却不比寻常人家。寻常人家只要有一样谋生的本事,在这世道中就能活,就好似,随意一枚木片就可以浮在水上。但是,在天家,明面上的礼乐射御书数,暗地里的法术势,只要有一样有缺,就会万劫不复,就好似一条华美的大船,虽然看起来比木片风光,但是只要缺少了一枚木片,就不能成为船,做不了船的凤裔,无法浮在水面上,沉入水中,便只有死路一条。”
万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咸安帝说的是,若是王女,就要争王位,若是皇女,就要争皇位,失败之人,在皇家,就是只有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