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先是溯潇湘而上,到达广陵——下游防洪工事如何修建,还需视上游工事情况而定,因此一行人势必要先去看一看。
迎接她们的是广陵郡的郡守沈相和。沈相和是个儒雅沉默的女子,也是一位极其有能力的地方官员,她曾是辛彦来的门生,辛彦来改任兰陵后便是举荐了她任广陵郡守,不过此后至今,二人再无什么往来。听说这沈相和忠于朝廷,手段高明,将广陵郡王完完全全地架空了,甚得咸安帝的欢心。广陵郡史上常遭洪水侵扰,因此今岁雨水一多,广陵郡就已经开始加固历来已有的防洪工事,待一行人到时已差不多了,倒是各郡县中最好弄的一个。
艳阳高照,任荷茗戴着素纱兜帽跟着薛钰四处巡查,发现广陵郡的防洪工事有防洪堤,蓄洪池,泄洪道,等等等等,依地势而建,不一而足,确实十分发达。任荷茗跟着听了如何按照地势、地质、本地过去受灾情况建立何等工事,所需时间、人工和费用等,明白外祖母和沈相和在这件事上当真是没少尽心。
唯有一点很是奇怪,任荷茗发现工人们在每一个防洪工事之下,都会埋上一个小泥人。于初阳县时,任荷茗终于得空走近看了看,发现那是个独臂的小泥人,心中有些明白,却还是想要得个明白。他扯了扯薛钰,示意那个泥人,薛钰顺着看过去,虽然同样猜得透原委,还是代任荷茗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那修建防洪土堤的农妇笑道:“回贵人的话,这是咱广陵的土法,用泥巴捏个独臂小人,镇压在防洪工事下头赎罪,才能防住洪水。这个独臂小人就是…”
她说到这处,旁边的同伴踢了她一脚,她反应过来,没有再说下去,尴尬一笑。
众人都变得沉默,又走了一段,忽然见沈相和淡淡道:“从前广陵郡倒也没有这些,洪水一来,百姓便都往山上去避难。后来广陵郡王在这潇湘之上修建雁回坝,曾一度阻挡潇湘洪灾,渐渐百姓们便不跑了。只是谁料到,那雁回坝只是个样子东西,后来又一年洪水,众人毫无准备之时,突闻一声惊雷,竟然突然溃堤,使得哀鸿百里。自那之后,百姓对广陵郡王恨之入骨,便在所有防洪工事之下,都埋上广陵郡王替身。广陵郡王乃是皇室,此举究竟冒犯,因此都讳莫如深,只是民意如此,臣等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年雁回坝之事,任荷茗自然有所耳闻,那堤坝宏伟,可称得上是古今第一堤坝,可惜只是个样子,于任荷茗这样的小辈,竟然不知这堤坝原是广陵郡王所建,因此使得广陵百姓恨毒了广陵郡王,这才做了她的替身小人,压在防洪工事下头,让她受苦赎罪。
“除此之外,广陵郡王府邸门外也常年被人泼洒狗血等,官府屡禁不止。”沈相和淡淡道,“偏偏,广陵是广陵郡王封地,无诏不得擅离,广陵郡王自己又是独臂,特征显眼,无从隐藏身份,在广陵,实在是过得好似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原来广陵郡王这封地上生活着的所有百姓,都是恨着她的。她这日子过得,任荷茗不堪想。
沈相和又叹息道:“但好在,有广陵郡王闯下的大祸在前,陛下有心为她弥补,广陵郡才能申得国库拨款,建成这许多防洪工事。只可惜…当年的雁回坝选址,其实很好,只是至今,都再没有办法说服陛下和百姓在原址重新建一座堤坝。”
薛钰闻言,轻轻道:“会有那一日的。”
她声音虽轻,却无端端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沈相和微微一顿,躬身行礼道:“借郡王吉言。”
广陵郡倒也罢了,宝陵郡更是洪灾关注的重点,这宝陵郡原本就是鱼米之乡,极为富庶,沿河多有良田,富商大贾盘踞此地,想要办些什么事,实在是挺不容易。
她们不想掏钱修筑防洪工事是因为原本就未必会被洪水淹,认为只是白白浪费修筑的钱和工时,反正到时候被淹了,朝廷也会体恤民情,拨款赈灾,减免来年赋税,对富人们来说反而更加划算。薛钰倒是也很有办法:不是不想修防洪工事嘛,那简单,每家富商大贾按区划片,若是谁执意不修,到时候谁的区划下头淹了多少地,就要他们掏多少钱出来赈此地的灾,若是死了人,更加要依法论处。但若是有心修筑工事,自然有朝廷拨款,只要工程验收合格,仍然被洪水淹没,第二年就依此减免赋税。
谁要是反对这政策?那就杀了。
这账好算得紧,于是宝陵郡上下也终于动作起来。郦聚源看着江畔的热火朝天,忍不住赞叹不已,但终究还是道:“这些,也只能是临时之功,将来还是要想法子规划河道,根治洪灾才行。”
正如她所说,一入夏,便是连日的大雨不停,只好似那天被人捅了个大窟窿,大水倾盆而下。虽然修筑有防洪工事,但还是不能全部消解洪水的汹汹之势,薛钰也顾不得许多,和郦平澜、沈相和等人分头率领官员和亲兵,披蓑戴笠,亲自疏散有危险的村庄中的村民。
这日任荷茗正在后方安顿被疏散的村民,忽然见一个府兵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喊道:“郡王君!不好了!有个孩子被洪水卷去了,郡王为了救那个孩子,抱着根浮木就跳进水里去了!”
任荷茗的心猛地抽紧,连忙追问:“在何处落水的?”
“就在泉林县处!”
任荷茗道:“即刻组织了人,在下游水缓之处设置拦网,分段溯游找寻,要快!”
“是!”
任荷茗急得胸中砰砰乱跳,双手几乎冰凉,他怕极了薛钰会出事,可是,他又知道,这就是薛钰的性子,她就是会不顾及自己所谓皇女的身份,执意去救一个孩子。
灾民们也都听见薛钰是为救人而跳江,看出任荷茗脸色发白,连忙都道:“郡王君,草民们也都跟着一同去找找罢?”
任荷立即摇摇头,道:“好容易才将你们疏散过来,怎能再让你们到危险的地方去?”
其中一个领头的青壮女子道:“这是我们的家乡,山山水水的终究是我们更熟些,我们只拉一支十来个青壮年的队伍,带着府兵们一同去找就是,不会有事的。郡王是为了救我们泉林县的孩子才落水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任荷茗犹豫再三,才点了头,道:“那么万万注意安全。”
她微微一愣,抱拳道:“是。”
任荷茗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闭上眼想一想那河道图,再想一想薛钰会怎么做,忽然道:“分出一队人来,陪我去雁回山那里找一找!”
“郡王君!”紫苏担忧地道。
“她出事,我实在是坐不住。”任荷茗回眸看向紫苏,紫苏被他眼中的灼亮看得一愣,“让我去罢。”
这会子雨势小了些,可是天色也将晚,纵然披蓑戴笠,还是走出去不多远,人就湿透了,任荷茗却顾不了那么多,快步向雁回山走去。
一众人打着灯一路喊一路找,灯火在暴雨之中只剩下昏昧的一点点,几乎照不亮泥泞的路,两岸彼此勉强照应着罢了,喊声也几乎要被暴雨淹没了去,任荷茗借着雨水的凉意维持着大脑的清明。
漫天漆黑的雨幕之中,雁回坝残存的宏伟轮廓依稀可见,竟至于令人心生敬畏,当年的盛况可以想见。任荷茗努力在倾盆的雨水中睁大眼睛,忽然在雁回坝的残骸之处,看见波浪的一点异样——
“郡王!”任荷茗大声喊道,“是郡王!”
他的嗓子因为这极力的喊声而疼痛,但是他的声音的确穿过了雨幕,大家也都看见了——雁回坝的残骸上,临近岸边的地方,一根浮木卡在裸露出来的木架中,薛钰就趴在那木架上,人已经是半昏过去,手中还死死抓着同样趴在那根浮木上昏迷过去的一个女孩,只不过那女孩整个人趴在浮木上,而薛钰为了给她让地方,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下,被激流冲打,此时此刻已是强弩之末。任荷茗看了心中便是一紧,薛钰的腿上有旧伤,这许久过去仍未完全消解后遗症,想必是旧伤发作,才不能以轻功将小女孩一并带到岸边,不得不临时靠在堤坝上。
凭借着雁回坝的残体,来搜寻的士兵很快用绳索结成人墙,将薛钰和那小女孩救上岸来,两人除了虚弱和受了冻之外,并无大碍,吃下两颗花露丸去,不多时就醒了过来,同在搜索队伍当中的还有那女孩的母父,她们一把抱住那劫后余生的女孩,三人一同嚎啕大哭,那孩子的母亲似乎是个书生,和她夫郎一同向着薛钰连连叩首道:“多谢郡王,多谢郡王,郡王大恩大德,草民和拙荆没齿难忘,就是肝脑涂地,也一定报郡王恩德。”
薛钰靠在任荷茗身上,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只是微微笑笑,道:“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