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朱杏送去,阳陵王似乎并不意外,她甚至将人收下了。只是,朱杏却并没有如愿得到男主人的身份。正君自不必说,侧君要在玉牒留名,或许也需要阳陵王奏请咸安帝得到允准才能册封,但庶君原是阳陵王自己就可以做主的事情。然而任荷茗听得的消息却是,朱杏只是以寻常奴才的身份被她留在身边侍奉而已,连内侍的名分也没有。
如此任荷茗去参加兴陵王君的生日宴时,蓬蓁还悄悄同他说:“从前见你,在别人家的后宅后院上都不留心,连选人送进宫都做不来,怎么现下忽然就送了个男子到阳陵王府上去了?”
任荷茗只笑笑,道:“这不是看阳陵王府空虚,投机取巧嘛。”
蓬蓁点点任荷茗:“净胡说。你也不怕兴陵王知道了,怪你不贴心?”
任荷茗知道蓬蓁是担心兴陵王妻夫会觉得他送美人去是在讨好阳陵王,是因薛钰被软禁宗人府而立场摇摆不定的表现,但是先前薛镇就问过任荷茗可查出身边的内奸是谁没有,任荷茗猜她大约已经知道那人是朱杏了,于是只微微笑道:“镇姊和顺则哥哥妻夫情深,我再送男人去,岂不是平白给人家添堵。”
蓬蓁这会儿大约也回过味儿来了,叹道:“你是心肠太软了。这等叛主的奴才,不该留的。不然你府里头那些喜欢阳陵王的眼皮子浅的男孩子们,可不得闹得你没完没了?”
任荷茗笑道:“随他们去。”
蓬蓁于是明白任荷茗是以退为进,也笑了:“你个机灵鬼儿。”
阳陵王虽新封,但兴陵王如今依旧是咸安帝最看重的皇女之一,兴陵王君的生辰自然是办得热热闹闹的,今日他着了牡丹色的百蝶穿花苏绣衣裳,将素常不算很出众的容色也衬出了些秀丽,兴陵王的庶君侧侍们簇拥着他,显出他在府中的一枝独秀来,几杯酒饮下去,便盈出满面得意的红光。他如今唯一还不如意的,就是膝下无所出,所以凡是送他送女观音或者麒麟送女、石榴百子或者瓜瓞绵绵的,他都额外夸奖一句。
宴上喝的依旧是兴陵王君亲自酿造的桂花甜酒,确实是好酒,芬芳四溢,甜蜜可口,任荷茗多喝了两杯,便让青荇扶着他出去,散散酒气。
远远地,任荷茗就看到了薛镇院子里的那棵银杏树,眼下正是时节,满树金灿灿的叶子,美不胜收,他便想着走过去,在院子外的廊下坐一会儿。
坐不多时,便听见薛镇轻柔的脚步声。
薛镇和薛钰武功都至行走无声的境界,这脚步声是刻意而为,是她不想吓到任荷茗。任荷茗不由得带着笑地回头看了青荇一眼,青荇则微微垂下头去,只可惜他性子冷,看不出什么羞涩样子。回过头,只见薛镇罕见地着一身华贵的锦服,茉莉黄色的浮光锦缎上绵延着明艳的柿柿如意花纹,衬得她秋月一般清冷英俊的面容也有几分出众的丽色。
薛镇浅浅笑道:“听说了你给阳陵王送人的事。那奴才是自幼陪你长大的,你可是伤心了?”
任荷茗无奈笑笑,道:“若是阳陵王真的喜欢他,或者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我倒也罢了。究竟是一世相处过来的人,我与自己的亲生兄弟关系不甚好,他和小昙,还有鸣玉和青时,更像我的手足兄弟。如今…说不伤心,怎么可能。”
薛镇的手轻轻搭在栏杆上,另一手伸出来,任荷茗看去,见竟是餮香坊的糕点,忍不住眼睛一亮。
薛镇见任荷茗那不成器的样子,笑意微微,在秋风中,如那抹凉爽般不浓不淡,正巧宜人:“我记得你爱吃这个。听人说,心情不好,吃些甜的就会好一些。”
任荷茗开心地接过糕点,却旋即问道:“餮香坊…如今怎么样了?”
那餮香坊的掌柜许再生原是薛钩的谋士,虽然薛钩出事之后明面上的排查并未将她牵扯出来,但是薛镇得了任荷茗的消息,还是找了个由头报到京兆尹那里让王雪子前去彻查了,不过只是听说许家换下了那位许再生掌柜。薛镇淡淡笑道:“如今的经营是一切如常了,只是那位许掌柜,竟然还没有消息。”
任荷茗点点头,拆开包裹看着里面的糕点,见全是他从前最爱的糕点,还有几块杏花糕,那是朱杏爱吃的,一下子又没有了胃口。
薛镇见此,轻声道:“我知道你担忧这些与你情同兄弟的人,所以,正有一桩喜事要告诉你。”
任荷茗抬头问道:“什么事?”
薛镇道:“有个人向我求娶你的表哥辛氏,便是你方才口中的鸣玉。”
“谁?”任荷茗忙不迭问道。
“你兴许记得。是与你姐姐同届的进士,她是第七名,叫作郦平澜。她母亲也是与你姐姐同届的进士,即是榜眼承禹伯郦聚源。”薛镇说着,在任荷茗对面坐下,随身侍奉她的女侍风过端上一套裂冰青瓷酒具,她倒出一杯,拿在手中,“郦平澜说,她是在踏青的时候认识的辛氏,彼时有个小女孩掉进了水中,因只是平民家来卖风筝的小孩子,又是被贵女们欺凌戏弄而落水,所以没有人舍命去救,只有辛氏,不顾自己的性命跳进水中将她救了上来。郦平澜将自己的披风借给了辛氏,所以,两人多少也算认识。倒也不敢说郎情妾意十拿九稳,因此,只能是托我来问一问。”
任荷茗听她这样说,忍不住笑道:“是的。鸣玉水性最好,又素来是最仗义的性子。”说完,又忍不住微微皱眉,“承禹伯…”
这承禹伯,虽然也是豪门,但在京中名声一向不甚好,有些隐晦之处,为的是这位承禹伯郦聚源是出了名的风流,早年传闻,她与自己母亲的一位侍室有些不清不楚,所以后来,她一把年纪,也没有正经的正室,郦平澜虽然是她的庶女,但她其实也只有这一个女儿而已,将来承禹伯的爵位大概率是要给她的,一时倒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薛镇见任荷茗犹豫,只云淡风轻地道:“郦聚源的确与其庶父有私。”
任荷茗没想到后宅的传言薛镇竟然也知道,甚至是在她这里得到了证实,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向她,薛镇却不紧不慢地道:“郦平澜就是她那位庶父为她所生。”
任荷茗简直要目瞪口呆了。
“郦聚源对此事的解释是,”薛镇微微偏头,看向任荷茗,那双清冷的眸中难得有些戏谑的笑意,“她是真心喜欢白氏的。”
任荷茗忍不住地感觉到震惊。
薛镇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掩着她眼中秋水般的波光:“这事要论起来,还是先承禹伯做得不厚道,只是,她也是情有可原。白氏原是郦聚源的表哥,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郦聚源年幼丧父,不少受白氏的照顾。只是当年广陵郡王贪污一案,白氏的母亲太师白一言当朝质疑,被皇祖母赐死,白氏一族因此获罪,白氏也被没为官奴,郦聚源的确深情,顶着风波硬是买下了这个青梅竹马,可是当年郦聚源在太学可谓是才学出众,又是先承禹伯的独生女,承禹伯怎能容许这个出色的女儿因亲近罪奴而招致皇祖母的忌惮,于是将白氏纳为侍室,想要断绝这个女儿的念想。谁料郦聚源从此踏上一条荒诞不经的道路,一书不读,一字不写,后来还是与白氏偷情,被先承禹伯发现,活活将先承禹伯气死了。白氏当时有了身孕,生下了一个女孩,就是郦平澜。这孩子少时,身份一直模模糊糊,一时说是她遗腹的妹妹,一时说是她的庶女,郦府内,只模棱两可地称一句澜少君。”
任荷茗听着八卦,不觉起了食欲,摸了一块桂花糕一边听一边吃了起来,吃完了糕点,正想说话,结果一时着急,喉中有些腻住了,薛镇想着反正自己没有喝,要将手中的那杯给任荷茗应急,任荷茗觉得于礼不和,也顾不得什么脸面,拿过桌上的酒壶,倒着灌下去两口,轻咳了几声,那酒入喉丝滑,后劲却绵长,他不由得两颊涨热。
任荷茗用手背蹭了蹭发烫的脸颊,道:“那,有此事悬在头上,她是如何做到一门二进士的?”
薛镇笑笑,道:“那本你很喜欢的《善水经》,作者正是郦聚源和郦平澜。”
任荷茗双眼一亮,道:“竟然是她们?”
“是啊。”薛镇轻轻道,“郦聚源原本也只想如此颓废荒唐下去,以此保住夫女的平安。是我劝她,女子生而在世,当为国尽忠,上天既然与了她出众的才华,她就不该埋没,不该为小情小爱所束缚。更何况,要想保住她的夫女,光是躲是不行的。倒不如想想法子,过个明路。”
薛镇顿一顿,道:“也是我向母皇建议,不如施恩于老臣,有此等恩情在,郦氏母女必定更加尽心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