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荷茗躲开些许,不再同伊图搭话,青荇沉着脸拉过她手腕探探,不冷不热地向任荷茗道:“她发着高热,奴才医术粗浅,实在不能帮上什么忙,不过她壮得好似头牛,当是不会死的。”
伊图龇牙笑道:“逃出来的时候让人射了一箭,你们中原人好狠毒的心肠,箭上竟然抹毒。”
任荷茗忍不住看她一眼,道:“王女不妨觉得荣幸,是王女的身份本事让守备王女的兴陵王认为有必要用这等防备,饶是如此,也还是没拦住王女。”
伊图呵地一笑,说不上是不屑还是觉得有趣。
那箭射在她大腿,任荷茗不敢细看,只瞥见伤口不浅,伊图削断了箭柄,箭头还深陷在肉中。青荇出去逛了一圈回来,递给伊图一块帕子,她也就将那块帕子咬在口中,余光中只见青荇下手又快又狠,割开皮肉挑了那箭头出来,浇上烈酒,又拿出金创药。伊图起初有些不放心,不肯让青荇给她用药,青荇只淡淡地将药给她闻,道:“怕金刀王女疑心,专意挑的是这燕支也用的金创药,王女闻过自然知道没有差错的。”
伊图看了看几人神色,这才点头,青荇便给她倒上金创药,最后用布条缠绕扎紧。
这伊图倒确实硬气,那样深的伤口怕是非一般的疼,她却一声不吭,连眉头也不一皱,只是不多时,药力发作,她开始变得昏昏沉沉,一手持着匕首,一手掐着未受伤的大腿内侧,强自睁着眼不肯睡。任荷茗淡淡道:“只管睡就是了。我虽是男子,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必不会趁你虚弱毁诺,不然我大可以不教他用那么好的伤药救你。一路到幽云都,总也要小半个月,你难道都不合眼?”
伊图盯他片刻,终是支持不住,昏昏睡去。
这一睡,便睡过了大半日,任荷茗到了驿站要下车歇息,青荇便又将伊图藏到马车座位下,自己在马车中守着。紫苏扶着任荷茗下了马车,犹犹豫豫地问:“王君真要将她送到幽云都去?若是被人发觉…”
任荷茗打断道:“放她回去原是朝中的大谋划,如今她虽上了我们的车,却也不能坏了事。”
紫苏顿了顿,终还是点了头。
次日伊图醒来,一双兽似的眼紧盯着任荷茗,见马车行进,她依旧安全,眼中倒多了几分相信,再拿吃食给她,她也吃得狼吞虎咽。
伊图不能离开任荷茗的马车,而马车行进难免摇晃,任荷茗也不能看书下棋什么的,且他没有让朱杏和小昙再上这辆马车,便是他与青荇、紫苏和伊图长日对坐着。总是这般枯坐着也实在难熬,这日伊图那双松绿的眸子看着任荷茗,忽然道:“你是哪里人?”
任荷茗笑了笑:“兰陵王君,自然是兰陵人。”
伊图道:“我知道你们中原的事,那是你妻主的封地而已,不是你的家乡。你原来是哪里人?”
“我原来也是兰陵人。”
伊图知道任荷茗心中有气,回答是故意绕她的,倒也不生气,只咧嘴露齿一笑。
“兰陵。”她道,“兰陵玉峰以北,曾经也是燕支先祖的土地。”
任荷茗叹息道:“是啊。数百年前,离朝衰败之时,燕蚩人趁危攻打,曾占据兰陵郡北,然而入境之后,烧杀抢掠,未婚男子一律没为奴隶,献供燕蚩贵族享用,又逼迫百姓将良田改种牧草,放牧牛羊,然而兰陵并不适宜放牧,百姓也不得口粮,以至于饿殍遍野,十室九空。”
伊图闻言,眼眸凌厉地望向我:“你们晋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就你们那位萧氏大将军,趁着我们春季牛羊生产之时,发动猛攻,带不走的带不走,难产或力竭死在长途奔跑的路上的死在路上。那一年,燕支因冻饿而死的人,鹰和狼都吃不完。”
“人吃了吗?”任荷茗淡淡问道。
伊图一愣,道:“什么?”
“我问,人吃了吗?”任荷茗轻轻说道,“燕蚩占领兰陵的那些年,饥荒百里,百姓为了活下去,先是卖夫鬻子,后是易子而食。王女知道什么是易子而食吗?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就不再是人了,比恶鬼还要可怕,所以他们决定吃人,只是还勉强剩下一丝人性,吃不下自己的孩子,所以他们交换,交换的时候分两必争,然后互相吃下对方的孩子。”
伊图淡绿色的眼睛睁得滚圆,然而任荷茗淡淡抚过指上的戒指,让那枚鲜红的宝石和其中隐藏的毒针安抚他的心绪:“百姓们没有吃的,燕蚩的贵族也没有,所以他们也吃人,吃中原人,给中原人起了‘菜人’的名字,其中男子尤其好吃,又加以‘两脚羊’的美誉。有诗云:‘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人争尝。两肱先断挂屠店,徐割股腴持作汤。不令命绝要鲜肉,片片看入饥人肚。岂知盘中无相肉,谁女谁子谁母父’。王女方才说,狼鹰吃不完。人吃了吗?”
伊图没有说话。
任荷茗知道燕支诸人冻饿而死的惨状是她亲眼所见,至于燕蚩当年占领兰陵,早已是尘封的历史,她大约只知道燕蚩人攻入中原的荣耀,却从不曾听说,兰陵在燕蚩人凌虐之下的惨状。
任荷茗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轻轻说道:“王女可曾品尝过我大晋的茶?这茶名叫碧螺春,还请王女赏脸尝尝。”
伊图微愣,不明白任荷茗为何突然转换了话题,淡绿的眸子看着任荷茗,迟疑地将茶接了过去,喝了一口,然而下一刻,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眼看着是强忍住了没有吐出来,道:“我向来吃肉,喝不惯这苦草叶子泡水。”
任荷茗笑道:“俗话说,入乡随俗。医理上也有言,一地有一地的饮食风俗,当地的饮食就是当地最基本的药膳。比如燕地冬季寒冷刺骨,燕支人便爱吃羊肉抗寒,在当地日日这样吃,不一定生病,但若是去了别处还这样吃,说不得就要病了。王女如今还在我大晋,这茶水的味道,或许就不同了。不如,王女放下偏见,细心品鉴。”
伊图又看任荷茗一眼,饮了一口,这次没有什么表情,却也没有说什么。
良久,马车沉浸在沉默之中。
伊图喝了几盏,脸色忽然不同了,抬眼看向任荷茗,道:“好香。”
任荷茗不由一笑,伊图紧紧盯着他,道:“如你所说,燕支与大晋之间,已是深仇大恨。我又破了你们中原的女男大防,危及你王君的地位。你为何不杀了我?”
任荷茗道:“我自幼体弱多病,于是常常跟着祖父礼佛,因此心慈手软,是个‘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性子。王女身上干系着我的清白大事,本来确实应该杀了王女的,但,王女也是一条性命,我实在做不到。”
任荷茗说着,看向伊图项上的狼牙项链。她从义安馆逃出时,换上了义安馆中杂役的衣服,舍弃了几乎所有燕支人的装束,唯有这条狼牙项链,据说是她早年与狼王搏斗获胜后取狼王牙做成的,她没有舍得摘去:“燕支以天狼后裔自居,是否?”
伊图笑,犬牙尖锐雪亮:“正是。”
“可是长生天下,既有狼,也有羊。狼与羊,都是长生天庇佑的生灵,彼此之间,难道是死仇的关系吗?”任荷茗问她。
伊图沉吟片刻,答他:“不是。在长生天看来,所有的生灵都是她的孩子。无论是狼,还是羊,都是一样的。羊繁衍得多,就会伤害草原,所以由狼来淘汰其中的老弱。而狼吃羊,必须是为了生存,不能滥杀,否则自己也要灭亡。长生天,是公平的轮回。”
任荷茗道:“也许在你们燕人看来,燕人是吃肉的狼,而晋人是喝这苦叶子水的羊。若是如此,那么依长生天的轮回之道,羊群有繁荣之时,也有被繁荣泡软了骨头因而被狼群侵掠之时。如果没有狼,羊群只会无限地堕落下去,对于羊群来说,也未必就是好事。我没有办法除去世上所有的狼,只能希望这世上的狼不要嗜血滥杀。也许像许多年前一样,天门山并不能永远将燕支挡在中原之外。我只希望,那时候的燕支可以与昔日的燕蚩不同,能够明白,燕支的人与地有燕支的生存之道,中原的人与地有中原的生存之道,彼此能顺应天道而并存下去,不要再肆意摧毁中原的良田,残害中原的百姓。”
任荷茗这话说的,只有一半的真心。
如今的燕支比起当年的燕蚩人其实有些不如,她们是当年的燕蚩八部经历分裂后留下的比较主流的一部,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分裂重重,十八部之间,各不相服,只是各怀心思地集结在单于治下。然而,任荷茗读过史书,不会天真到认为,任何一个王朝可以长久。王朝倾覆之时,北方的游牧民族入侵中原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但,她伊图有生之年,绝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不过,任荷茗说得轻柔客气,知道燕支的夙愿便是如她们的祖先燕蚩人一般入主中原,享受中原的丰腴富庶,因此暗暗将她捧高,所以这一部分是假;只是,任荷茗是真心的希望,哪怕有一天大晋国破,无力再守护自己的黎民百姓时,他今日种下的这颗种子可以避免一场人间惨祸。
伊图豁然抬起那双淡绿眼睛看向任荷茗,笑容中带着嗜血的煞气道:“小塞其罕伶牙俐齿。你们中原人惯会骗人的。”
“我一介男流,不过是心软,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这些话,不过是在这马车里坐得实在无聊了,说来解闷的罢了,王女当笑话听了就是,不必认真。”任荷茗淡淡笑道。
“黎民百姓?”伊图冷冷道,“你们晋人占据这富庶的中原,将我燕支拒在苦寒的关外,你口中的看不得黎民百姓受苦,何其虚伪。”
任荷茗道:“燕支人,自然也是黎民百姓。”
伊图死死盯着任荷茗:“你说什么?”
任荷茗抬手轻轻点向她腿上的伤口:“虽然肤色不同,发色不同,眸色不同,但是燕人的血同晋人的血一样,都是红色的。”
伊图顺着任荷茗的手看向她的伤口,目光定定顿在那里,旋即又看向任荷茗。
“自古以来,总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连年战乱,最苦的也向来是晋与燕的平民。晋人流的血是血,燕人流的血也一样是血。”任荷茗重新沏上一壶茶,倒上一杯给她,“若有一日,天下再无纷争,我倒希望,燕人可以在草原上自由游牧,晋人可以在田原中自由耕种,不似如今这般隔阂高筑,而可以互通商贸,共享粮草,布匹,工具,不胜列举。到时百姓安居乐业,王女或许,也能再品到这碧螺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