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要去了,京都却并不安定。
先前虚律单于率军攻打边疆被薛钰击退,未能得回自己的女儿,还中了薛钰一箭,回去后暴怒郁结,伤势缠绵不去,虽然重重封锁消息,然而即便是在遥远的京都,人们也都知道,她恐怕命不久长了。为此,朝堂上吵得是不可开交,有人主张应趁机大举进攻燕支,也有人主张边疆去岁才遭灾,不宜大动干戈。
任荷茗知道薛镇和薛钰在边疆的谋划,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只是在这样的喧闹中,魏家怜儿哥哥的仙逝如同溅入油中的一滴水,本是无足轻重,却不料炸开一片。
魏怜儿的母父原本已经与汪家的庶出四少君议了亲,只是受定贤皇后的丧期影响,一直没有正经下聘,汪家又因与郁陵王亲近,卷入风波之中,急着要攀附能为汪家解围的徐家,盯上了徐希桐的弟弟,哪里还有心思应对这位她们本就看不上的病弱魏家公子,即便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到头来也没有成。
拒婚当夜,原本就身子不好的魏怜儿便香消玉殒了。
魏家伯母的官职虽然不高,但究竟有上奏御史台的权力,更何况御史们长日便是盯着这样的事,当即便对本就风雨飘摇的汪家上了几本,这倒提醒了咸安帝,与徐家的亲事没成不说,处置了郁陵王出事之后一直低调的汪光徵,夺去了她的礼部尚书之位,在已经无力翻身的郁陵王身上又踏了一脚。
苏家虽然仍旧如日中天,但也受了咸安帝的警告,此时并不敢有太大动作,且继后已立,礼部尚书的位置用处不大了,不必冒险去争,最后咸安帝在朝中搜罗了一番,任命的新礼部尚书却是定贤皇后的庶出幼妹,闵麓。
闵麓上任不久,任泊峻请封任蕴琭为世女的折子便得了朱批应许,而任蕴琭成为昆山侯世女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上了魏氏的门,求娶魏怜儿为元夫,而后亲自捧着魏怜儿的牌位,在暴雨之中一步步走回昆山侯府,奉入祠堂。
任荷茗知道,虽然任蕴琭不曾真心喜欢过魏怜儿,但她一定是喜欢魏怜儿的性子和聪慧的,只是知道他身子太弱,没有机会脱出后院的桎梏,成为能让任蕴琭全心全意爱重的唯一。任蕴琭对他的疏远,只是不愿意让一时的感动造成长久的将就,以致在来日后悔莫及,互生怨恨——正如同母亲与姜侧侍一般。
但如今魏怜儿去了,任蕴琭却如同受了当头一棒,无法自制地想,是否因为她一直以来对魏怜儿的深情装聋作哑,躲避疏远,才致使他在这样的年纪便遗憾离世。
那日任荷茗打着伞在府门外看到任蕴琭,只见那激起盎然春意的暴雨之中,她却好似与生机全无关联的一个人,灰蒙蒙的一个,抱着死气沉沉的牌位。她看到任荷茗,微微停滞了一步,任荷茗望着她透湿的面庞,看到她一瞬间的犹疑——她在怀疑她自己的坚持是否真的值得。但,也仅仅是一瞬而已,她的眼眸便旋即一如既往地温润坚定。
为了任荷茗。
小昙看她那模样十分担心,撑着伞上前去,任蕴琭却只轻柔推拒,一步步走向祠堂。任荷茗望着她的背影,始终没有开口。
此事在京中卷起的风波,更甚于汪家退婚逼死了魏怜儿。
有许多不明就里的人都在感叹任蕴琭的情深,即便情郎已逝,也愿求娶一个牌位,许一个名分,倒是任荷茗进宫探望萧继后时,滟贵人也在,提起任蕴琭端了一座牌位进府的事,忍不住说了一句:“人都没了,早干嘛去了?这时候的深情,想瞧的人也瞧不见了。”
任荷茗静默未答。
任蕴琭或许觉得自己对不起魏怜儿,但是她的深情却不是对着魏怜儿的,捧一尊牌位回府,自称要为魏怜儿不娶,恐怕除了她真实的歉疚,更加是为了断绝层出不穷的催婚,因为她的心之所许,是那位神秘的她人之夫。如此,她三年内都可以守丧为名不再议亲,而她这就算是有过元配夫郎了,即便她已经是世女,又有几个世家公子愿意为人继室填房,想必往后她婚事上都不会容易了。
对此,任泊峻很有些不满,但木已成舟,她也无可奈何,而魏氏只是长叹一声,未说什么。
任蕴琭闹出这样的事,姜侧侍又有心折腾些文章,然而任泊峻没有多话,只是听从祝氏的建议,以任蕴琭婚事已定为由为任蕴珪议亲,听了任蕴珪自己的意思,定好她喜欢的姜小茵,也算作是对姜家的一份安抚。姜家见姜侧侍失宠,又得了姜小茵这新的倚仗,也就不再愿意跟着姜侧侍闹了,任凭姜侧侍怨愤也无用。
任荷茗想,至少咸安帝会满意的,鼎盛的昆山侯府又失去了得到姻亲臂助的可能,因此她甚至专门嘉许了任蕴琭的深情,为魏怜儿赐下虞国夫郎的嘉号。
继后圣旨已下,任蕴琭也加封世女,京中一切业已平定,算着此时出发,到幽云州时也该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路该不难走了,任荷茗便启程离京北上。许是上回在幽云州吃了太多苦头,小昙与朱杏都有些蔫蔫的,青荇照例是淡淡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倒是紫苏兴致勃勃,十分期待。
只是马车才从王府出发,任荷茗便觉得有些不对,不年不节地,街道上的甲兵数目却远胜于往日,行至城门处,只得等在长长的队伍中接受排查,倒是都护卫副统领蒋莱认得铜鞍,悄悄告诉了铜鞍,说是义安馆的人走丢了,眼下正在追查。
义安馆。那地方只幽禁了一个人,那便是燕支金刀王女伊图。
虚律单于病重,如今在燕支的嫡王女便只有伊利目,想来如今伊利目已经获得了不少支持,而伊图此时走脱并非意外,在她看来或许是她为见母汗不得已冒险侥幸逃脱,却不知自己早已在谋划之中——伊图为金刀王女多年,在燕支自有根基,此时放伊图回去,方能撕裂燕支,使其陷入内乱。
只不过,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听蒋莱说,咸安帝命兴陵王亲自组织搜查,务必要抓住伊图。
铜鞍刚回报罢,便听得薛镇温润的声音:“如今城门壅塞,这般等下去怕是要两个时辰,到时就难在入夜前到达馆驿,还请兰陵王君随本王来,先行接受检查。”
任荷茗撩开帘子,只见薛镇着一身曦黄色箭袖、金铜宝甲,尊贵之气浑然天成,面容依旧皎皎如清秋之月,望向任荷茗时,带上一丝淡淡笑意,任荷茗便也淡淡笑道:“倒也不必。我有侍卫护送,又能走官道,便是走一段夜路也没什么的,倒是百姓们,光等城门开就等了好些时候了,我怎好插到人家前头。”
薛镇微微一笑,道:“你一向如此,是本王忘了。也好。不过若有什么异动,一定要即刻寻镇姊才是。”
任荷茗微笑点头,她便调转马头去了。
果然等了一个多时辰才算能够出城,检查时,青荇和紫苏在城外临时搭建的小亭挂了纱帘,请任荷茗下了马车稍坐,不多时,薛镇前来告诉他检查已毕,任荷茗谢过薛镇,起身欲离去,薛镇却欲言又止,片刻,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支金镶珠的流云伴月簪子,那簪子样式简单却精巧好用,任荷茗看了一眼,复又看向薛镇,薛镇笑笑,道:“你是男子,随身不便带玄铁令那么笨重的东西,这簪子不显眼,但你戴着,也是一样的。”
任荷茗明白这簪子有用,便点点头,接过簪子随手插在鬓边,道:“多薛镇姊。”
薛镇微微一笑,任荷茗走出亭外了,她却忽然叫住他:“小茗。”
任荷茗回首,只见日光透过娇嫩的鹅黄树叶投下清澈又明媚的春阴,熙风之中,薛镇眉目格外容和:“万事小心,一路平安。”
任荷茗点点头,上了马车。
行至入夜时分,果然还未见到馆驿的影子,任荷茗见人困马乏,便吩咐再歇一歇,用些宵夜再走,而后和青荇紫苏出去溜达了一圈活动筋骨。
才回到马车上,忽然见座位下的暗格猛地掀开,青荇与紫苏还未反应过来,任荷茗便觉得颈边一凉,只听一道嘶哑浓重的嗓音道:“不想你们王君掉脑袋,就别动。”
这声音带着明显的燕支口音,身份不做他想。
任荷茗倒是很想说你挟持错人了、我不是兰陵王君,但先前薛钰押解她回京的路上任荷茗曾远远地见过她,加之她同几人共乘了一路,难保她不能发觉任荷茗糊弄她,便冷声道:“伊图,你若是伤了我,必定会死在这马车中。”
伊图低低一笑,道:“我是燕支第一勇士,区区几个没见过战场的侍卫,当真拦得住我?”
任荷茗道:“但是你受伤了。”
伊图微微一顿,道:“你如何知道…”
“你若没有受伤,原本就没有必要挟持我,你既然选择冒如此大的风险,就说明,你受了伤,只能依靠我的车队将你运送到边关。”伊图身上有血腥气,但也有可能是她在逃出义安馆的路上伤了人,然而挟持任荷茗逃到边疆并不是上策,说明她不单受了伤,恐怕还是重伤。任荷茗冷静地答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换,你待我礼貌些,别伤到我,别伤到我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奴才,我就不叫人。”
说这话时眼神看过紫苏青荇,示意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暴露武功。
伊图冷笑道:“这般交易,对你有什么好处?”
任荷茗故意微微颤声道:“你当知道,我大晋朝女男大防森严,你如今挟持我,便算得与我有了不合礼法的接触。这马车内的都是我的亲信仆从,若是让人知道你曾出现在我的马车中,我即便不必以死谢罪,后半生也算完了,到时他们就算不必一同陪葬,也难有来日,所以他们不会说出去。但是外面护送我的卫队都是兰陵王府的人,也即我妻君的人,若是让他们知道,你我便得玉石俱焚了。所以我同你做个交易,我送你到幽云都,但你永不得让旁人知道你曾在我的马车中。”
伊图沉默片刻,缓缓松开了任荷茗,任荷茗回过头,只见伊图形容有些狼狈,不知哪里偷来一身民间打扮,寻常的粗布螺翠衫子绀色裤,用一方花青布掩住一头漆黑麻辫,蜜棕色的脸因高热烧得通红,疼痛所致的汗水和泥土混在脸上,益发显得一双浅松石绿的眼睛在深肤色又棱角分明的脸上有种让人跌入空处的突兀,依旧锐利明亮,直勾勾地盯着任荷茗。
任荷茗道:“听闻燕支人最信长生天,还请王女发誓,若是王女毁诺,长生天之下不流淌供你喝的净水,不生长供你吃的无毒草木,健康牛羊,死后亦不接受你回到它的怀抱。”
伊图微微歪头,道:“好狠毒的小子。”
任荷茗笑笑,道:“若真是狠毒,便教王女起誓燕支牛羊暴死,流血千里,水草俱毒,民不聊生。”
伊图眼波微微一动,片刻后道:“那我也要你起誓,若你违反约定,你的妻子将背叛你、抛弃你,永远不会怜惜你,你的女儿与儿子将嫌弃你、怨恨你,不会孝顺你终老,中原广阔的黄土,没有你可以埋葬的地方。”
任荷茗干脆地道:“好。若我任荷茗不将燕支伊图送至幽云都,则一生妻不怜女不孝,天下之大无处埋骨。”
伊图看了任荷茗一会儿,方举起手来,道:“今日之约,我伊图必不先毁,若有违背,长生天下不流淌供我喝的净水,不生长供我吃的无毒的草木和健康的牛羊,死后魂灵,也不归于长生天。”
如此算是定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