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贤皇后的祭礼极其盛大,佛道两教的水陆道场鸣鸣不绝,香雾缭绕,梵音回荡绵绵。
定贤皇后祭礼次日,薛钰跪在了御书房中,恳请咸安帝不要下旨册封飞燕郡主燕轻为兰陵郡王正君。这个一向安静乖巧的女儿甚少对咸安帝有抗逆之举,自然惹得咸安帝凤颜大怒,任荷茗与皇贵君、陆恩傧匆匆赶到时,只听得咸安帝怒吼道:“你父君如今是皇贵君,将来就是皇后,他若无出,你便是他唯一的女儿,朕对你,是寄予了厚望,飞燕郡主母族的支持,也是朕想为你拉拢的。你如今这是做什么?什么叫做,除了任家小公子,你不愿娶旁人?你可知如此,长安军不知何时才能受你调配?”
——更不必说,从此就与东宫无缘了。
薛钰的声音却很平静:“母皇因为父君之故心疼飞燕郡主,儿臣明白,可是母皇若是真的心疼飞燕郡主,便不该让他嫁给不喜欢他的人,当年的废郁陵郡王不也曾经想要求娶父君,她对父君便是无一丝感情,只是贪图父君背后的势力,这样的人,母皇会允许父君嫁吗?为了权势娶自己不喜欢的男人,毁了他的一生,儿臣不愿意。儿臣知道母皇最最厌恶废郁陵郡王,儿臣也不愿成为那样的人。”
“母皇,”她说,“儿臣的心爱之人不是飞燕郡主,而是昆山侯府任小公子,他之于儿臣,才如父君之于母皇,而不是飞燕郡主。”
她这般说,咸安帝似乎平静了些许,手中本要砸向薛钰的茶杯被她随手丢在桌上,薛钰又是深深一拜,道:“更何况,儿臣与任小公子婚约在前,天下皆知。母皇也曾不得已委屈自己心爱的男人另娶他人,个中滋味,母皇想必最为清楚,儿臣亦不愿意背信弃义。若是母皇对儿臣有一点疼爱,儿臣恳请母皇,在母皇与心爱之人比翼连理之时,也给儿臣这个机会。”
咸安帝沉默之际,皇贵君轻轻推门进去,走过薛钰身边时,轻轻一按她的肩膀,随即走到咸安帝面前,郑重下拜道:“陛下对臣侍的厚爱,臣侍明白,但臣侍惶恐,若是因为陛下的错爱,以致成就怨偶,毁了钰儿一生的幸福,臣侍也就成了罪人。还请陛下考量钰儿的心情,准许她所求。”
咸安帝摇摇头,道:“她年纪小,懂得什么?她哪里知道她究竟会喜欢…”
“陛下。”陆恩傧挽住咸安帝,步摇上碧丽的翡翠珠子摇曳清凉,使人心静,“臣侍听闻,陛下与哥哥相遇时,也是差不多的年纪罢?人与人,虽说有物以类聚的,但也有异性相吸的,陛下从文,便喜欢了从武的哥哥,钰儿虽然像陛下,但钰儿从武,想来因此,才难以与飞燕郡主生情,喜欢了我们茗儿。臣侍倒觉得,这是好事,一张一弛,才是平衡之道,这还是陛下教臣侍的。”
咸安帝看过陆恩傧巧笑倩兮的面容,又看过皇贵君的面容,总算平息下来,叹一口气,道:“任泊峻这些日子以来劳心劳力,朕也确实,不好寒了她的心。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也要给燕梁一个交代,便封你为兰陵王,往后,无诏,不得回京。”
虽然以薛钰的出身,争夺东宫储位本就没有希望,但此旨下了,她就是明摆着的第一个出局的皇女。无诏不得回京,那么薛钰就再难见到皇贵君与陆恩傧了。这二人来之前大约也已猜到了代价,为了成全薛钰与任荷茗,他们是舍弃了与薛钰的父女缘分的。
任荷茗的心蓦地一沉,薛钰也是微微一顿,随即郑重拜道:“儿臣得偿所愿,叩谢母皇隆恩。”
她起身走出殿外,正看到站在殿外的任荷茗。
她今日依旧是覆纱素服,裙摆上寥寥几笔一对写意大雁,反倒格外显出她清艳的美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着任荷茗,微微露出一点笑意。
任荷茗也想笑,笑时,眼泪却落了下来:“傻瓜。”
薛钰大胆牵住任荷茗,与任荷茗向外走去,侧身靠近他耳边轻轻说道:“是你说的,真正的爱,当是愿意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交换对方的幸福快乐。我本就是次傧所出的卑微庶女,东宫储位也好皇位也罢,本也不是我的东西,我想做的,本就只是守护好长安军。眼下父君即将承继皇贵君乃至皇后之位,这时我若还是个可以角逐东宫储位的皇女,反倒危险,不如被逐出京城镇守边关来得安全,这些,我同父君和父傧都说过了,他们也是明白的。再说了,母皇在乎节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准我回京了呢,到时便也能在父君父傧膝下尽孝——你所说的,我还远远没有做到呢。”
任荷茗忍不住破涕而笑,薛钰紧紧攥一攥他的手,道:“阿茗,我没有食言罢?”
任荷茗摇摇头,也紧紧握住她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薛钰晃一晃二人交握的手,问他:“想不想再放肆一点?”
任荷茗不解地看着她,只见薛钰灿然一笑,拉着他便跑了起来,向宫门外跑去,任荷茗吓了一跳——在宫中疾行是坏规矩的事情,然而她却不肯放手,任荷茗跑着跑着,便不自觉笑了。在禁宫那一丝不苟的四方的天之下,秋日渐有些霜气的风中,少女牵着少郎的手,跑过长长的青街,这是禁宫鲜见的勇敢与鲜活。
奔跑间,恰巧路过本来想来看热闹也好、落井下石也好的郁陵王、薛镇、建陵郡王和阳陵郡王一行人,却也只管笑着从她们身边跑了过去,薛镇的面容一如既往地清冷温和,阳陵郡王则有些笑意莫辨,建陵郡王颇为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而郁陵王阴沉妖艳的眼中,则颇含深意,仿佛是在说:不错,不错,钰妹做出的,是这样的选择。不论她是否惊异,少了一个角逐储位的皇女,尤其是养父新封继后、手握重兵的皇女,于她只会是好事。
薛钰如今是于皇位无望的皇女,无人再在意她的言行,反而都会为了军权拉拢她,即便是在宫中疾行这样的大过,也没有人会参她一本,在禁宫这规矩最重的地方,凉爽的风吹拂起两人的衣角,远远向身后而去,任荷茗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由。
咸安帝最终没有册封飞燕郡主为兰陵郡王君,作为补偿,在燕轻向她请求册封末等九品仁勇校尉时,她欣然应允,燕轻也就因此,成为了本朝第一位以本真男子之身册封品级的武将,任荷茗的婚礼则在提了一档成为王君册封礼之后,继续筹备进行。
薛钰虽然不是皇女中的第一位亲王,任荷茗却是第一位以王君之尊出嫁的皇女君,因此婚礼格外盛大,益发马虎不得。只不过,任荷茗虽然有即将册封王君的荣耀,但经过这一番折腾,无论是母亲还是阿姐,反而在朝堂上更加如履薄冰,任蕴琭在侯府中的处境也越发微妙,无奈之下,任荷茗只得送了几匹时兴缎子给祝氏,隐晦催促。
如此心绪重重,难免不能入睡,任荷茗干脆披衣起身,让小昙陪他出去走走。
小昙是自幼陪任荷茗长大的,且是他父亲辛氏的陪嫁钟叔的儿子,在外祖家时,便一直陪着任荷茗,有时任荷茗觉得比起身为昆山侯府家生子的朱杏,二人还要更亲近一些,只是小昙生性内向,很少和任荷茗说他自己的事,更多的时候,是含笑听任荷茗说他乱七八糟的想法。
小昙知道任荷茗睡不着肯定是心里有事,轻声道:“公子是担心少君么?”
任荷茗叹一口气,道:“虽说是封兰陵王君,却怕是用了母亲和阿姐的面子,给母亲添了麻烦,给阿姐增了阻碍,反倒是让阿姐离世女之位更远。”
小昙道:“那可如何是好?”
任荷茗无奈道:“眼下便只有寄希望于母亲的心意了。”
这般走着,忽见前头有灯火,走近了瞧,正是任蕴琭的院落,想来任蕴琭也是辗转难眠,出来散心,不知因何起兴,手持红烛,行走于盛开的秋海棠花丛之中,潋滟烛光映照之下,花朵更显娇艳,只是任蕴琭愁眉紧锁,似乎并无赏花的闲情逸致。
任荷茗正欲走上前去,却见一人孤身着子夜色斗篷匆匆而来,停在任蕴琭院子的门边,颤颤靠着,十分紧张地道:“琭少君。不知…不知可否耽搁琭少君些时间?”
祝氏?
任荷茗微微一愣,任蕴琭也很是意外,抬手将祝氏请进院内,却不敢让他进屋,以防独处一室,只恭敬行礼见过嫡父,问道:“不知主夫可是有急事?”
祝氏踯躅片刻,低声道:“兰陵王君…先前问过我,是否愿意夺宠以助琭少君一臂之力。”
任蕴琭微微无奈,道:“茗儿便是担忧太多。其实倒也不必。若是主夫不愿,只当没有向您提起过此事,应尽的奉养之责,蕴琭绝不会推脱,若是主夫愿意,蕴琭自然感激,来日主夫有所求,蕴琭会尽力答应。”
祝氏却没有答应,只听素来温默的他道:“若是,我心有所属呢?”
任蕴琭微微一愣,只见祝氏双手颤抖地握住了斗篷的前襟,颤声道:“若是我喜欢的人,是琭少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