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燕轻,任荷茗处境尴尬,然而偏偏,又躲不开京中的大小应酬,更有甚者,因为燕轻比朴慧质还要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任荷茗又不忍看他一代名将在这等宴饮场合出丑,一应衣衫首饰都干脆由任荷茗来帮他筹备,任荷茗亦需要提前接上燕轻和他一同出席,更加要在宴席上处处照顾他,毕竟若是出了什么事,损伤的不仅是燕轻,更加是兰陵郡王府的颜面。
这日是宫中的赏菊宴会,任荷茗为燕轻选了件海青色缕银菊纹的箭袖,在金灿灿的菊花丛中,那深而明艳的颜色十分出挑,更加显得他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便是几位老侯夫也挑不出错处,反而赞他自有仪态。而一众贵夫与公子们瞧见燕轻如此出挑,都偷眼看向任荷茗,窃窃私语,任荷茗不必听得见也知道他们再说些什么。
燕轻酒量好,却不懂得贵夫们的绵里藏针,被逮着一通灌酒,便是海量也难抵,任荷茗替他挡了两杯,总算将他救了出来。任荷茗酒量平平,脸上禁不住泛起些酡红,所谓酒入愁肠愁更愁,只觉宴会热闹,心绪却萧索,见燕轻一切都好,托蓬蓁照顾着便离开宴席,想走一走散心。
秋日庭院本就寥落,染红染黄的叶子不过就只是混沌的色团,任荷茗亦是信步乱走,只让青荇远一些跟在身后,不料深秋霜露重,走到池塘边时,不小心滑了一下,险些跌入水中,幸而被人一把拉住,回头一看,却是薛镇。薛镇身着橙黄缂金昙花吐蕊披风,温润明艳,极是衬这样的时节,益发显得面容清冷如玉,她扶住任荷茗,直到他站稳才缓缓松手,轻声道:“小心。”
任荷茗退后两步,扶住一旁一棵月桂树,行礼道:“多谢镇姊。”
薛镇收回手,温声道:“秋风伤人,小茗未免也穿得太少了些。”
任荷茗匆匆从宴席上出来,只着了烟紫色双雁比翼的衣衫,未曾穿披风,闻言微微一怔,这时才觉得有些冷,却只笑笑,道:“天气冷,人才好精神些,近来事忙,思绪清醒些不是坏事。”
薛镇却道:“可是饮了酒?如此更不能吹风的。”
说着引了任荷茗在避风处坐下,虽然顾及女男大防不能将身上披风与了任荷茗,却也站在上风处替任荷茗挡风,秋风轻徐,任荷茗轻轻嗅见一点清浅的桂花香气,他今日饮的也是桂花酒,一时也分不清这甜香是从何而来。
片刻,薛镇轻轻道:“飞燕郡主的事,本王也有所听说。”
任荷茗微微一顿,旋即勉力笑道:“既是嫁入皇家,岂有不受委屈的,不就是如此么?”
薛镇没有反驳,只是顿了顿,道:“若是你不想嫁了,也可以不嫁。”
任荷茗抬眸诧异地看着薛镇,她面容一如既往地清冷,只一双眼眸如秋水,微微泛起波光:“就算是一定要和昆山侯府联姻,未必要你嫁给薛钰,自然还有…别的方法。”
“阿姐么?”任荷茗无奈地道,少年一向清艳含笑的脸容难得落寞,配着三分醉意,更加惹人怜惜,“莫说我不愿意强迫阿姐,陛下已然有旨,我与薛钰已有婚约在前,就算废盟,谁又敢娶我?不过是给阿姐平添麻烦罢了。她好容易才进了自己心仪的吏部,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我怎么能…”
“在你阿姐心中,她的前途未必就重于你。”薛镇轻声打断任荷茗,任荷茗抬眸看去,正看见她清明的眼睛,“也许…”
“正因为阿姐如此待我,我待阿姐也才是一样的。”任荷茗亦打断她,笑得微微苦涩,“爱便是如此,宁愿用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去交换对方的幸福与快乐,因为对方也愿意如此,即便有些时候,双方会同时作出这样的交换,彼此明晓的一刻,虽然同时一无所有,笑中带泪,也许是人生最困顿的时刻,却也是最幸福的时刻。”
说到此处,任荷茗也觉得愚蠢,垂首道:“自然,在这禁宫是不能有了。”
薛镇似乎若有所思,任荷茗听得树木摇动的声音,回首看去,却不及看见那里的人,还是薛镇好心告诉他:“是小五。你刚才说的话,她都听见了。要去追追看吗?”
任荷茗摇摇头,道:“不必了。”
薛镇浅浅一笑,道:“早些回去罢,眼下事忙,着凉了可就不好了。”
任荷茗摆摆手,起身走了。
宴席散后已是过了宵禁,马车走了一盏茶时间,算着还远没有到侯府,却忽然停了,任荷茗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朱杏,朱杏便代他问道:“怎么回事?”
马车娘道:“回公子的话,有人拦路。”
小昙看了任荷茗一眼,轻轻卷起车帘,任荷茗向外看去,只见夜幕漆黑,只有店铺外高挑着的一盏灯笼还亮着,照着那巷子正中站着的一位年轻女子,那年轻女子着水青色鱼鳞纹蜀锦华服,戴象牙双鱼冠,手中摇着一把描金珐琅鲤跃龙门折扇,玉白的面容倒是生得俊秀,只是眼中三分不屑,笑容七分张狂,加之通身华贵,好似个不好惹的名门少君,在路中一横,当真有几分霸道的意味。
任荷茗瞧着她,轻轻开口道:“不知阁下是…?”
女子手中折扇啪地一合,笑道:“在下许再生,乃是餮香坊的现任大掌柜,见过任公子。”
“许再生。”任荷茗重复道,“倒是个有趣的名字。”
许再生用折扇指向身后的餮香坊,道:“听说任公子喜欢我们许家的糕点,宫中宴席辛苦,不如任公子进来小坐,我请任公子用个宵夜罢。”
任荷茗心中有些许犹豫,但他猜得出,许氏向来依附苏氏,若不是建陵郡王只爱风月又性子孤高,她原本也应为苏氏犬马的。这许再生在这个时候找任荷茗绝非意外,必定是背后有人授意。
任荷茗扶了青荇的手下了马车,跟着许再生进了餮香坊的后院,那院子里箱箱缸缸井井有条,储的皆是做糕点的原料,闻得见花与蜜的香气,令人身心舒悦。任荷茗在庭中的竹椅上坐下,抬眸看向许再生,道:“不知许掌柜有什么糕点推荐?莫不是桂花酥罢?”
桂花自是指东宫,酥字则指苏氏,任荷茗说得十分明白了,许再生因而笑道:“天色已晚,这时节再吃桂花酥难免要觉得油腻。再过些日子,餮香坊也不打算再做桂花酥了。其实,任公子可以尝一尝新推出的白玉霜方糕。”
霜方,双方,即是说这白玉指代了两人,一是薛“钰”,另就应当是“郁”陵王了。
任荷茗看着许再生,只见她勾唇笑道:“若是公子愿意,价格一如既往。”
任荷茗明白她的意思,是指郁陵王从前亲自向任荷茗提起的交易,今日依旧作数。将来郁陵王登基,薛钰做长安王,郁陵王会将燕轻所生的孩子召入京中为质,并下旨册封任荷茗的孩子为世女。但任荷茗依旧无意答应这样的条件,于是淡淡道:“我不爱吃白玉霜方糕,其实若是许掌柜这儿有新鲜莲子就好了,莲子之心虽苦,我却舍不下那清甜。只可惜如今不是时节,想来许掌柜这儿没有罢。”
说着起身就要走,许掌柜微微一顿,任荷茗路过她身边时,她忽然侧眸看向他,面上笑容却狂气不减:“若是我再加一客燕窝糕呢?”
任荷茗足下顿住,双眸直直看向许再生:“百姓依五谷而生,五谷生虫,燕子便食虫,这般益鸟,你岂敢动?”
燕窝和寻常燕子自然是没有一分关联的,许再生说得明白,眼下燕家母子就在京城,即将夺去任荷茗的郡王君之位,郁陵王愿意为他除去燕家母子,只要他答应她当初提出的条件。但燕家母子为国尽忠,功劳赫赫,怎容许这般轻定枉死,任荷茗当下便觉得恼怒,冷冷道:“奉劝许掌柜的一句,这等杀害忠良无辜的事最好想都不要想,否则来日蝗灾临头,天下人也只好判掌柜的一句自作孽不可活。我家檐下的燕子窝,我便宝贝得紧,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必唯许掌柜是问。”
许再生脸色一变,道:“任公子该明白,这珍稀糕点不拿在手中,便会由他人得去了。”
任荷茗笑道:“比起得到这一口甜头,我更怕欠下许掌柜的人情,来日还不清楚。其实,我也有日子不爱吃餮香坊的糕点了,今日来一趟也好,当作是了断了与餮香坊的缘分——我一直挺想知道糕点制作的地方长得什么样子,多谢许掌柜了。”
许再生有些惊讶,也显然十分意外任荷茗竟然不肯答应,折扇哗地打开,拦在他面前,咬牙切齿间双眼生恨,在夜色中亮得吓人:“任公子莫忘了,皇帝已经下旨封公子为郡王君,公子便是想着取消婚约,军中一系不会有人敢娶你,公子已经得罪了苏氏,如今再得罪郁陵王,只怕要嫁不出去了。”
她急,任荷茗反倒更加冷静,淡淡道:“拿捏了我的痛处来威胁我,让许掌柜觉得自己很厉害吗?”
许再生一愣,忽然转过身来面向任荷茗,任荷茗直视着她,静静地道:“也许这天下人都有弱点,抓住她们的弱点,便能够将她们踩在脚下。但若是有人不甘,有人不服呢?许掌柜,好自为之。”
说罢任荷茗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