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

他留意到我，转过身：“你不是记者。”

“是，而这里不是受祝福之地。”

红色的苹果树林在我们身后摇曳，树叶摩挲声比催眠曲静谧。

乔尼倔强的脸抽搐着，仿佛一个秘密即将在他口中孕育而出。但他不信任我，凭什么信任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我摩挲食指的戒指：“……不过，请相信我，这里也不是一块受诅咒之地。”

※※※

跳下校车，穿越田埂。乔尼将书包扔向家里的沙发，吓得小狗摇着尾巴跑开。他无视爸爸妈妈的责怪，迈开双脚就朝果园奔去。

“乔尼，别去打扰你哥哥！”

哥哥！这会儿他肯定还蹲在树上，我要把学校的新鲜事一股脑儿告诉他！乔尼能想象哥哥约克盘起双腿，把自己塞进树枝间的样子。他会狂热地观察每一片树叶，头头是道地分析果树的状态：何时授粉、何时施肥、何时修剪。

家里有1.3公顷的苹果园，足有900多棵苹果树，是乔尼一家好几代人生存的基础。每一个子女呱呱坠地之时，果树就在他们身上生根。

来到果园，乔尼气喘吁吁。这是个胖孩子，干什么事都笨手笨脚，远远比不上大他七岁的兄弟。于是，将身手矫健的哥哥视为偶像便顺理成章。更别提他就是多么高大、可靠！餐前的祷告时，除了赞美上帝，父母永远都会加上一句话：

“多亏了你，约克，多亏了你。”

乔尼11岁，善良、天真、幼稚、贪吃，他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也不明白为何哥哥的表情并不因双亲郑重的感激而雀跃。

现在，来到那棵最高大的苹果树前。果农们往往选择培育矮化的方便采摘的树种，因此这颗高达30英尺的苹果树是这块区域最突出的“巨人”。乔尼总是能在这儿找到约克，他攀上树干的姿态，俨然比爬上卧室的床更轻松。

“哥哥！哥哥！约克！”

哥哥不爱说话，对其他人爱搭不理，但总会耐心地回应弟弟的呼唤。这次没有。

“哥哥！”

乔尼费力仰头，他发现约克结实的背影，就在枝叶交错之间。他坐在老地方（主树干的第一节分支），面向树干，一言不发。

乔尼鼓起腮帮子，靠近苹果树：“约克，你不理我？”

哥哥如梦初醒，猛然回头：“我在——别上来！”

他不需要担心，乔尼根本爬不上这棵大树。他依旧高高仰着自己圆溜溜的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则发现了树林间的异常：纤细的苹果树枝像柔软的丝带一样缠在哥哥的手腕，现在又受惊般缩了回去。

“那、那是啥，哥？”

“什么也不是！”

“树枝刚刚在动，哥？”

约克远在树上，半晌只说：“……你看错了。”

乔尼感到委屈。

大人和邻居都这样赞美：村镇最能干、可靠的大男孩约克，一双妙手能种活一切植物。他似乎无欲无求，除了果树，最爱做是事只是爬上最高的树。

同龄孩子则热衷于嘲笑乔尼：“你哥哥在躲你，他烦死你这个小胖墩嘞！”

乔尼深呼吸，展开双臂，准备往树上爬：“约克，我们学校今天来了个老师，她是个魔法师！老师给我们讲了很多和魔法有关的事情——”

“乔尼！”约克的声音严厉起来，“你不准爬树！”

“哥哥，刚才那个是法术吗，你是个魔法师吗？你会不会是个魔法师——”

“别说了！”约克吼得破了音。

乔尼愕然望向他，还傻愣愣地抱着树干。

“这不是什么魔法，不是法术，我不是什么魔法师！你不要乱说话，不要和爸妈说，不要和别人说，闭好嘴巴，什么都别说！”

“啊……”乔尼不受控制地湿润了眼眶，“哥……这不是好事吗？老师都说魔法师很厉害——”

“我不稀罕，我不想学什么魔法，”约克趴在树枝上，激烈的动作使枝叶乱颤，“我不能离开果园，果园也不能离开我！爸爸妈妈对农业一窍不通，只会唉声叹气，然后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果树闹了虫病！我们家欠了好多钱！你要上最好的私人学校！而我、而我已经十八岁了！迟了，都迟了！你只是个娃娃，知道个什么？”

下雨了？一滴来路不明的水珠猛地打在脸颊上，乔尼一缩，下意识松手。胖滚滚的男孩嗷呜一声摔向地面，真疼！

“不要动，乔尼！”

嘎吱。随后是树枝的断裂声。这足以证明哥哥的确不是飞天遁地、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法师。

※※※

“他死了没过多久，苹果树的树叶全部变成红色，然后，果树开了红花，然后，结出了红色的果子。”

乔尼抽着土烟，走在前面，刺激的烟味不断扑往我的脸。

“给他收拾遗物时，我发现一个落灰的皮背包，里面装着约克的行李、一份离家出走的远行计划书、一张公益魔法学院的海报。”这位瘦削的果农忽然停下脚步，“你是魔法师？”

“我是。”

他长久地打量我，像是在确认一个没有发生的未来。最终却也转过头去，只说：“到了，就是这里。”

30英尺高的巨大苹果树只矗立于乔尼的故事之中，我的面前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树桩，而它就连年轮也是鲜艳的红色。

乔尼立在树桩旁：“果林的变化吓坏我们爹妈，托人砍掉这树。没作用，树林还在变红。接着又发现变红的果树结的果质量都特高，又大又甜，从不生虫，产量也高。来了些专家，说是因为我们的土壤蕴含啥……魔力。我爹妈觉得约克保佑了果园，村里人说是因为上帝。”

树桩截面颜色浓厚，手指划过时甚至可以感受到微妙的粘稠，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熟悉的气息顺着手指弥漫，和这片土地给我的感受一致。我收回手：

“魔法的运用需要魔力。而和智力一样，魔法天赋并不公平，有人出生时天赋异禀，有人资质平平，”我告诉乔尼，“您哥哥属于第一种，他应当是个罕见的魔法天才，血液里天生流淌着浓稠的魔力。”

乔尼的眼角抽搐：“但他……”

但他从未接受正规的魔法教育，甚至不清楚自己拥有何种力量。当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同之处时，脚下的根已深深埋下。死亡那一天，陨落的魔法师之血融入大地，魔力彻底改变土壤的成分，也改变环境的外观，于是这里变为一块奇迹之地。我该如何告诉乔尼，如果他们早点发现事实，也许可以拯救一个伟大的魔法师？

“他还在这里，对吧？”

夏日的风穿越树林，树梢飒飒抖动，柔软与单薄之物都在倾倒。乔尼逆着风踉跄地逼近：“他还在这里，对吧？你刚刚说的，他的、他的血融进土地里……”

“乔尼先生，留在这里的只是令兄身体里的魔力，他本人——”

他猛地按住我的双肩，农夫的手掌像猛禽一样有力：“让它们离开！它们、他不应该再留在这儿，让他走吧，我们把他困了一辈子！求求你，法师老爷！让他走！”

“如果这里失去了魔力，您的果园会枯萎。”

“去他的果园！”乔尼涨红了脸，“不需要，我不需要，不……再吸他的血……”

校长曾经说：当你满足他人的愿望时，魔法才算得上奇迹。

“我明白了，”我说，“我会帮你的。”

唤出法杖，走向苹果树残留的大树桩。我记得有人说，沉默无言的树木是这个世界最古老的见证者。

~Et venit ad me originem~

土地与树桩因咒语发亮，风在此凝固。法杖之下，魔法之本源极速流淌，仿佛一条湍急的河水在狭窄的杖身交汇——这是吸收魔力的精细法术。我抬高法杖，这股力量便飞向空中。鲜红的光带在树桩上不住地盘旋。我们抬起头，看见一颗巨树的模糊轮廓：茂密的枝叶、低垂的果实、以及树叶间一个少年模糊的影子。必须仰望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我无法解释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幻象。

乔尼往前踏出一步，他干瘪的嘴唇抿着烟嘴，高高抬起头。我以为他会喊出哥哥的名字。没有，他的确不想挽留。

我俩就这样昂头站着，看苹果树的幻影与这片土地的鲜红一起消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