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童年从树荫婆娑的果树下开始。五月的枝头结满苹果花,白里透粉,摇动于风中,阳光穿越五瓣的花朵洒在行人的脸上。果园外,一岁的孩童刚刚学会走动,他活泼健康,红彤彤的脸蛋又圆又滚,照大人的话来说:“活像个大苹果”。
那阵儿,哥哥永远攀在树头,目不转睛注视满树的花朵,时而低头喃喃自语,时而全心全力寻找可能存在的蛀虫,对同龄人玩耍的呼唤充耳不闻。他必须仰望才能在枝叶间发现哥哥的身影,如此高,如此远。
他们都渴盼成熟。
※※※
闹市区人来人往,水果店与花店的篷布色彩缤纷,几个抱着滑板的孩子从橱窗外嬉笑跑过。红宝石餐厅窗台和门槛点缀着亮黄色的镀锌板,墙面上挂着复古风格的海报,主餐区座位上的红色坐垫蓬松、柔软,从后厨深处飘散来好闻的香。
Yelp上标明这即是最受欢迎的本土餐厅。行李寄存完毕,正是食欲旺盛的午餐时间,空气清新、天气晴朗,但有些事儿很不对劲。
阿比盖尔摩拳擦掌:“赶快点餐,我饿了!”
此人的全名是:阿比盖尔·沃尔夫(Wolf),名字据本人说是从字典里随便翻到的,姓氏则相当人如其名。
目前的我与这位能变成狼的女士暂时同行——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比如……
“都是你的错,是你要装神弄鬼和索菲亚说什么‘野兽藏在遥远的大陆尽头’!不然她也不会硬要我跟你踏上什么狗屁征程!”
我无言以对。小说故事的开篇都这样装神弄鬼,我只不过借鉴了模板!问题出在索菲亚镇长身上,据说她能倒背《纳尼亚传奇》的台词,曾是《塞尔达传说》的多年老玩家!
镇长福至心灵大彻大悟,亲自为阿比盖尔收拾了“踏上狗屁征程”的行囊。后者失去了钱多事少的秘书工作,敢怒不敢言,只好用眼神将我千刀万剐。直到我们被镇民们热情送行——直到行到隔壁市镇——直到最后答应请吃饭她才消气。
她消气了,后果是开始用看肥肉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法师大老爷,你看起来……挺有钱的?”
“我不需要秘书。”
“人人都需要秘书!这样世界一半人口都能找到工作了。如果世界人口是偶数的话。”
“如果是奇数呢?”
“鬼在乎那个落单的?重要的是你我都不是那个奇数——咱俩可以搭个伙!我的特色业务是:百分百纯天然野生动物袭击,不留一丝买凶杀人的嫌疑。你有仇敌吗?”
“目前没有,但快有了。”我盯住她。
阿比盖尔护住自己:“别想了,我受野生动物保护法保护。”
“欢迎光临红宝石餐厅!”身穿红色制服的服务员笑盈盈出现,“二位需要什么?”
我礼貌询问坐在对面的前秘书,她说:“随便,你要什么我就要什么。”不必为她呈上一整头剥了皮的羊让人松了口气。我很快点了餐厅的招牌菜套餐,双人份。
递回菜单,将聚光灯转向主角。我清了清嗓子问:“也许你想聊聊自己?”
人类是这个世界的绝对主角。根据2022年的世界人口普查,非人类种族(民间一般简称为非人,但这个称呼经常被抨击为人类中心主义)只占7.6%。两次大战和科技突破使人类人□□发式增长,大大挤占其他非人类智慧种族的生活空间。
她回答:“我是个尘世浪客,热衷于帮助他人。”
我盯住她。
“好吧,我是个无业游民,到处找点小活计干,有问题吗?你给点钱,我帮你解决麻烦——或者提供情绪价值,就像我满足索菲亚的幻想,就像现在我耐心回答你烦人的问题。你为什么这么多问题?”
因为一个黑体加粗的标题在我脑海里浮现:《当代狼人生存状态研究——基于与偶遇流浪黑狼的访谈》……
见我没有回答,她狡黠一笑:“让我猜猜,你孤身流浪,寂寞难耐?”
“……我在旅游。”
“我懂!没钱就是流浪,有钱就是旅游嘛。”
万幸这时餐厅服务员端来餐点打断尴尬的对话。佳肴的香气比最昂贵的封口费更好使,我们都转过头,看笑盈盈的服务员端来红色餐盘,将一份苹果派摆放在面前。
“红宝石苹果派两份,两位请慢用!”
红宝石餐厅的特色餐点美名远扬,现在看来果然名不虚传。馅饼皮饱满润滑,边缘显露诱人的焦亮,果酱闪闪发光,从网状的馅饼皮里能看见内馅柔软的、红色的、苹果肉。这正是红宝石苹果派的最大特点:来自本地果园的红宝石苹果果肉不是白色而是鲜红色,好似通透的红宝石,味道更是远超其他苹果的香甜。
抬头看向对面的狼人,她右手撑下巴,眉间却是皱了起来。
啊哈,我就知道!每一个在餐厅里说“随便什么都行”的人,最终都——
“这是苹果派?”她发问了,“怎么闻起来一股血的味道?”
※※※
不要动,乔尼。
你太弱小,一阵微风能将你吹翻。你个子矮,圆圆胖胖,卷发盘在鬓角,活像个滑稽剧演员。直到十五岁同乡人还叫你苹果娃娃。只因你家好几代都是果农,钟爱培育苹果,他们和城里的中介商挣得面红耳赤,只为将今年的收获换个好价钱:啊,满满一卡车前途未卜的苹果。如果遇到暴雨暴晒,或者害虫侵扰,你们将挨饿。
但你知道哥哥不会让家人挨饿。
他将身与心都献给苹果树,又一次攀上树枝,这次是为了寻找果树生病的线索。
你们都忘记了那树有多高。
你没有动,你只是注视那鲜血流淌到脚边。
※※※
仅仅一阵微风便能将果林所有树枝摇动,绿色的波浪起起伏伏,而亮眼的红色点缀其间。八月,正是苹果上市的季节,果园外满是果农、货车以及其他农业器械,几个德鲁伊打扮的人在路边跳丰收之舞,舞乐声飘飘渺渺。
从出租车上下来时,我只能闻到苹果的清香,但和我一起下了车的阿比盖尔·沃尔夫女士却是耸着鼻子,满面狐疑。
飘着血味的苹果。
在红宝石餐厅发出如上的控诉后,服务员慌手慌脚将经理请来,而经理看起来很想把我俩请出去。从其专业又笃定的介绍中我们得知,后厨非常干净,制作流程公开透明;而红宝石苹果是正正经经的本地特产水果(“水果”发重音),来自正正经经的本土苹果供应商,生在土里,长在土里,和“血腥”扯不上一点儿关系。
阿比盖尔无动于衷,仿佛刚刚只是指出一个可有可无的事实。她瞟我一眼,大概在确认请客的东家意见如何,接着便大大方方举起苹果派就要往嘴里送:“无所谓,是我闻错了,我的嗅觉怎么比得过你们人类呢?趁热吃吧!”
如果有个讽刺探测器,她的指数能超标。
我看向义愤填膺的经理:“请问贵餐厅的苹果供应商是?”
根据餐厅经理先前的指引,我们沿着土路前进。果园农庄远在城市的郊区,告别高楼大厦后,眼中只剩绿意。这里保留了欧洲田园老乡村的风貌,湿润的土壤和粗糙的砖石令人心旷神怡。很难想象会有什么糟糕事发生。
“红宝石苹果在当地有三十多年的历史,是最新的苹果品种,吸引来许多旅者与食客。并且通过农产品质量检测,安全无污染。”我翻阅手机搜索页面,“沃尔夫女士,你确定它有血的味道?”
阿比盖尔深吸一口气,双手插进兜里:“为什么在意这件事?这和你也没有关系吧?”
我选择了一个较为合适的说法:“旅行的乐趣就是这些奇人异事,魔法的奥妙蕴藏其间。你不是擅长帮人打下手吗?不如借此回报我。”
狼女撇我一眼,终于意识到我是个斤斤计较的坏家伙。
“血的气味我再熟悉不过,放一百个心。话说回来,那苹果肉为什么会是红色的?”
“特别的培养方法,独特的土壤环境,来自本地一个有着一百多年历史的果农家族。”我关闭农业网站的介绍页,“非常语焉不详的说法。”
忽然,阿比盖尔捏住了鼻子,显然有所发现。
一只雀鸟飞快从眼前掠过,我们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步入一片极为欣欣向荣的林地。阳光让果树轮廓模糊,蜻蜓和其他不知名的昆虫在角落出没,松鼠、啄木鸟和野兔留下踪迹,蚊虫像烟雾般自在游动。生灵在这块掩藏在田野间的林地里繁衍生息——如果头顶这些交织的苹果树叶不是红色的,恐怕景色会更加祥和。
鲜红色的树叶,汇聚为刺眼的海浪,连光线都变得迟缓。沉重而沉默的果实低垂在枝头。
“你们是什么人?!”
阿比盖尔闪到我身前,看样子她经常充当保镖一职。只见果农打扮的男人气势汹汹出现,手中铮亮又锋利的干草叉表明来者不善——不对,我们才是来者。
他的面容令我心中一沉:除了在戒毒所,从未见过这么瘦的人!这瘦削的果农好像一根干硬的秸秆,颤巍巍杵在土地上;歪倒的草帽仿佛挂在衣帽架上似的;皱纹的深深沟壑在脸庞下陷,更显阴郁。
我面对他:“我们是研究果林生态的记者……”
瘦果农的口音极重:“这里不可以随便进,出去,出去!”干草叉上下挥舞,非常威风,可见其身经百战。
我尽力组织安抚的语言,油盐不进的瘦果农步步紧逼,一旁的狼女只是在看热闹。正在这时,林外传来另一声乡土味的呵止:
“乔尼,你又在干什么,乔尼?!”
两个粗犷的农民小步跑来,随着两人的介入,名叫乔尼的瘦果农垂下农具(或者说武器),他凸起的眼珠瞪向我们,我却觉得他的眼神只是牢牢系在我们身后的土地。
脚踩的土壤中,紊乱的气息不断袭向我的脚底。无需狼的提醒我也明白这确实是一块异常的土地。
※※※
“乔尼就是这样!”
“乔尼老是这样!”
乔尼僵着他刀削般的脸,一言不发地坐在木桌边缘,他的姑妈姑父——在林中为我们解围的两人——则一左一右坐在他身侧,往啤酒杯里豪爽地灌起酒,准备招待农舍的客人。
他的姑父咧开嘴:“乔尼不喜欢外地人,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我的果林不能随便进!”
他的姑母将酒杯端给我们:“话是这么说,但这两位是城里来的记、记者。乔尼,你应该多欢迎欢迎记者朋友!喝酒,这是我们自己酿的好果酒,别的地方都喝不到!”
阿比盖尔悠闲地坐在我身边,轻轻嗅了嗅面前两大杯……红色透明的果酒。我只能闻到甜蜜的香气和酒精,但对它的来历心知肚明。
“我……”
“他酒精过敏!”狼女笑嘻嘻地把两杯酒都揽过去,“他的那份归我!”
我露出遗憾的微笑:“是,我酒精过敏。”
好酒的人很快就能打成一片。借着他们觥筹交错的劲头,我回忆起大学那些记者团成员的姿态,装模作样地“采访”起几位果农,先恭维红宝石苹果的优秀,再表示想探寻这世界独一无二之水果背后的成功史,为杂志撰写专栏……
阿比盖尔将他们灌醉,只有那位叫乔尼的瘦削男人,始终僵硬地端坐着,我注意到他滴酒未沾。他的姑父姑妈正在兴头上,快活地回答我的各种问题。
“这是块宝地、嗝,宝地。”
“这里被祝福过哩,我们家、乔尼和他哥哥一家,都世世代代在这里耕作,上帝祝福了勤劳的我们,哈利路亚!”
“是的,上帝赐福!不然我们不会拥有这样的好土地……”
砰!乔尼猛地起身,忽然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农舍。
两个农民对视一眼,放下酒杯。
“可怜的乔尼……”
“可不是嘛,可怜的乔尼……三十四年前,他哥哥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姑父挥舞手臂,“您知道,脑袋着地……太惨了,约克原本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果农,他死了之后,乔尼高中就辍了学,接替他哥哥来照料家里的苹果园。”
阿比盖尔又放下空荡荡的酒杯,压低她恶趣味的声线:“果然死过人咯?法师老爷,你满意吗?”
我站起来:“沃尔夫女士,麻烦你照顾两位,他们喝醉了。”
我走出农舍,外面阳光明媚,亮得刺眼。很快便能追上那个细瘦的身影,乔尼走路摇摇晃晃,不禁忧心他随时会被风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