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静默,湘玥垂眸望着案上茶烟袅袅,青瓷盏中浮沉的茶叶似她此刻心绪。
杨光旭凝视她低垂的侧颜——那羽睫在日光下投落浅浅阴影,朱唇微抿的模样,叫他胸中翻涌起万千思绪。
三分胆怯如薄雾萦绕,七分决然似烈火灼心,偏又夹杂着一丝踌躇,恰似春风里将落未落的棠梨。
“湘玥。”他突然唤道,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
“嗯?”她抬眸侧首,鬓边步摇随着动作轻轻一晃,晃碎了一地光影。
杨光旭喉结微动,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茶盏边缘:“你觉得...我这个人如何?”
茶烟忽地一颤,湘玥执盏的指尖微微收紧,青瓷映得她指甲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什么...”
“我是说——”他倾身向前,衣袖带翻了一缕茶香:“在湘玥眼中,我杨光旭究竟是怎样的人?”
湘玥心头蓦地一跳。
那白玉般的耳垂渐渐染上绯色,却仍强自镇定道:“自然与安儿一般,才学过人,重情重义...”
“不是这个!”杨光旭急得站起身来,他来回踱了两步,忽然转身:“我是想问...”话到唇边却又化作一声轻叹,抬手将腰间玉佩攥得生疼。
他定定望进湘玥眼底,胸膛剧烈起伏着,似要将这些年深藏的心意尽数倾吐。
“湘玥。”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今日若再不说,只怕...”话至此处,喉头竟哽了哽:“你可知,这些年我心中有你——”
湘玥手中的茶盏‘当啷’一声落在案上,溅出的茶水在锦缎上洇开一片深色。她仓皇抬眸,正对上杨光旭灼灼的目光——那眼底翻涌的情意烫得她心尖发颤,连呼吸都滞住了。
“你...”朱唇轻启,却只吐出这一个字。
“不许。”陆宅书房内,陆怀远搁下手中狼毫,墨迹未干的宣纸被袖风带起,微微晃动。他抬眸看向眼前执拗的女儿,语气不容置疑。
陆才瑾咬唇,杏眸微瞪:“为何不许?”
“你才从都城回来不久,如今又闹着去平陵。”陆怀远眉头紧锁:“他杨光旭此行是为讲学,你跟着去做什么?”
“我又不是冲他去的!”她指尖揪着袖口绣的缠枝纹,声音里带着几分倔强。
陆怀远目光一沉:“为父自然知道你是为了谁。”他叹了口气,“小瑾,安儿目前毕竟是以外男身份自居,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总跟着她像什么样子?”
“我不管。”她扬起下巴,眼底盈着执拗“我偏要去。”
见父亲神色冷硬,陆才瑾眸光一转,忽地扑到一旁的陆夫人身边,拽着她的衣袖轻晃:“母亲……”她嗓音软了几分,带着几分委屈的颤意:“您看父亲,他不许我去,还凶我。”
她将脸埋在母亲臂弯,假意抽泣,却又悄悄抬眸,从睫羽缝隙里偷觑父亲的神色:“母亲,您帮我劝劝父亲嘛……女儿真的想去平陵。”
陆夫人瞧着她这副娇态,不禁摇头失笑:“每回都用这招,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撒娇。”
她执起绣帕替女儿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痕,转头对陆怀远温声道:“老爷,不如就允了她罢。若真拘着她,只怕这些日子咱们谁都不得安生。”
“夫人——”陆怀远眉头紧蹙:“你明明知道......”
陆夫人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柔声劝道:“有安儿和光旭照看着,能出什么岔子?再说小瑾也不是不知分寸的孩子。”
陆怀远重重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啊,就惯着她胡闹吧。”
陆才瑾闻言立即直起身子,眼角还挂着方才强挤出的泪花,却已绽开明媚笑颜:“谢谢母亲!”
见陆夫人朝自己使眼色,她忙不迭挽住父亲的手臂,仰着脸娇声道:“父亲最好了!女儿保证乖乖的,绝不惹事。”说着还竖起三根手指作发誓状,那副机灵模样叫人忍俊不禁。
“哎——”
杨光旭骑在马上,又是一声长叹,这已不知是今日第几回了。
陆才瑾素手掀起车帘,探出半张俏脸,黛眉微蹙:“杨大哥,这一路你叹气声比马蹄声还密,究竟遇着什么烦心事了?”
杨光旭神色颓然,瞥她一眼,唇边扯出个苦笑,未语先叹:“唉……”
见他这般模样,陆才瑾顿觉无趣,正欲放下车帘——
“且慢。”他突然开口。
“又怎么了?”她不耐地挑眉。
马背上,杨光旭攥紧缰绳,犹豫再三,终是压低声音问道:“小丫头,你……可曾有过中意之人?”
“啊?”陆才瑾一怔,指尖不自觉绞紧了帘上流苏。
“有还是没有?” 他追问。
不知怎的,荀蓉那双含笑的桃花眼蓦地浮现在眼前——那人指尖的温度似乎还残留在她的腕间。
陆才瑾耳尖微热,慌忙摇头:“没、没有。”
“罢了。”杨光旭失望地摆摆手:“与你说了也是白说。” 说罢又是一声长叹,策马往前去了。
独留陆才瑾怔在车中,望着晃动的车帘出神,心口莫名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舍馆。
夜阑人静,烛影摇红。
姜书梨正于内室轻抚新置的浅水绿暗花长裙,指尖掠过裙面细密的纹路,忽闻门扉轻响。她抬眸望去,但见宋凝霜携着一身夜露进来,素日淡然的眉眼此刻竟盈满喜色。
“这般欢喜,可是遇着什么好事了?”姜书梨搁下裙裾,含笑问道。
宋凝霜自袖中取出一封素笺,烛光映得她指尖微微发亮:”陆山长遣快马送来的信。”她语声轻快,眸中似有星子流转:“说是光旭不日将至。”
“光旭?”姜书梨略一沉吟。
“他姓杨,字光旭。”宋凝霜唇边笑意愈深,连带着眼尾都染上几分暖意:“前些日子,刘斋长奉薛山长之意,说要为书院再聘一位讲学先生,谁曾想竟请了他。”
“听你之意,这杨光旭与你关系匪浅?”
“嗯,他是这些年我在鸿山书院时最是投契的好友。”
姜书梨见她这般情状,语气里带了几分似有若无的酸意:“怪不得,他来了你会如此欢喜。”
宋凝霜并未觉察出姜书梨语气中的异样,仍沉浸在喜悦中,继续说道:“还有更妙的。”她将信笺又展开些,指着末尾几行小字道:“陆山长说小瑾也要随光旭同来。按着行程推算,最快后日便能到平陵了。”
姜书梨道:“小瑾又是何人?”
宋凝霜闻言,眼中笑意更浓:“小瑾是陆山长的女儿,那孩子性子活泼,最是伶俐可爱,等她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姜书梨眉梢微挑,指尖绕着裙带轻轻一绞,唇边忽然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最是投契,最是伶俐可爱......”她忽地凑近半步,仰脸望进宋凝霜眼底,朱唇轻嘟:“哎,那我呢?在你心中最是如何?"质问的语气带着蜜糖般的黏腻,偏生又掺了三分醋意,搅得烛影都晃了晃。
“……”
宋凝霜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波烫得一怔,这才发觉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方才侃侃而谈的从容霎时散了,只觉满室烛火都化作温软的网,将她困在这方寸之间——
“怎么,需要想这般久?”
宋凝霜眸光微动,片刻后她忽地低笑一声,伸手轻轻捏了捏姜书梨的脸颊:“你呀——”她故意拖长了尾音,指尖顺着她鬓边滑下,替她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声音忽然放得极轻:“自然是我最可心的...小醋包。”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姜书梨耳根竟少有的发红。她偏头躲开宋凝霜的手,却藏不住嘴角微微翘起的弧度:“胡说!谁吃醋了?”语气虚浮,倒像是被戳破了心思的小狐狸。
宋凝霜眼底笑意渐深,忽地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指尖穿过她垂落的青丝,温热的掌心轻轻托住她的后颈。
“我说认真的。旁人纵有千般好,可唯有你…”宋凝霜眸光倏然一软,烛火在她眸中跳动,映出几分罕见的郑重:“才是刻在我心上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