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马车止于"薛湛"书院门前,朱漆匾额高悬,石狮怒目而视。然书院旧制:女子不得入内。姜书梨遂独留车中,静待宋凝霜归来。
宋凝霜拂袖正衫,立足门前,抬首望去,只见白墙墨瓦,深浅叠晕,楣上一道匾额,写的是‘薛湛’二字,其字体挺拔端庄,秀丽沉稳,于日头下格外耀眼,她光站在这里便觉如沐春风。
薛湛书院肇建至今,其声名直追‘岳松’‘白凤’等四大书院。就连黄口小儿亦闻‘非薛湛不入仕’之说。每岁春闱,负笈求学者摩肩接踵。
缘何如此?
只不过,因书院创办人薛湛,少时便因学识渊博而闻名遐迩,引得初登大位的崇光帝安顼①注意,下旨破格征召他入仕途。
试问普天之下谁能有此殊荣?此事在文人界自是引起不小的轰动——
那时的薛湛年仅一十八岁,然他亦不负众望,从最初的普普通通从九品小官一路跃升至正四品国子司业。
待他告老当日,皇帝更令其回乡开设书院,为朝廷广纳人才。
最为耀眼的,便是书院正门处,那块由安顼亲笔御赐的“薛湛”匾额了。
以名赐匾,无上荣光。
两百年以来,‘薛湛’所出状元探花榜眼,文人墨客更是数不胜数,到了薛公明这代,已经是第八代。
朱色大门从内敞开,宋凝霜拾阶而上,院内一名门子长者见状,迎上前询问。
他抬手施礼,态度恭敬:“先生可是庆元宋子安?”
他早就得到吩咐,见来者青衣素履,气度清华,已料定□□。
宋凝霜执以一礼:“正是,不知薛山长可在?”
“先生巧至,请随我来。”门子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宋凝霜颔首,随他入内。
一路行进,门子规行布矩,即便宋凝霜主动相问,其态度亦安辞定色。
书院之内,亭堂环筑,构建古朴典雅。庭院阔落,视野无碍。游廊轻绕,灼灼枫香赤若晚霞,伫立两旁,俄而风起,浮动散落一地,竟将青砖染赭,分外妖娆。许是在圣贤诗书的映衬下,一步一景,皆成画意。
穿过月门,宋凝霜踩着石板铺就的小径,来到薛公明书房外。
门子叩门,闻屋内之人通允,方请宋凝霜入内。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推开,屋内二人齐齐望去,宋凝霜不疾不徐走进。
书房内,案上檀香枭枭生烟,一位年约六十左右,面容清瞿的老者端坐于案几后。他头戴乌角巾,颌下留着三缕长髯,身穿霁蓝长衫,精神很是矍烁。远远望去,慈眉善目,令人望而生敬。
而案几侧方,坐着一名月牙白缎子华服的年轻男子,单从衣着上便能看出此人荣贵。
宋凝霜走近案前,稍稍端详了薛公明一番后,便收回目光。她作了一揖,礼貌垂首:“学生庆元县鸿山书院宋子安,见过薛山长。”
薛公明望向来人,见她青衣袂袂,眉目隽秀,稳当自如,他微微笑道:“宋君无需多礼。”
宋凝霜从容直起身,态度恭敬:“学生受鸿山书院遣派,行赴薛湛践习画学,今顺行抵至。彼时吾持讲学手书,烦请薛山长阅目。”
话毕,上前一步,双手将手书递于薛公明,待他接过,方重新退回原地。
薛公明展开看了看,随即抬起头,目光在宋凝霜身上扫过,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
气质温和,言辞谦恭,行止有礼,不由得心生好感。
片刻后,他点头笑道:“不错,怀远弟信中力荐,对你言有赞赏,老夫本以为他多少存有偏颇。今目下亲见,宋君年少风华,形清淡雅,当是如日方升。”
宋凝霜浅露微笑,却并不醒目,她谦了一礼:“薛山长谬赞,学生承之赧然。”
不卑不亢,谦逊适宜,薛公明心中更是暗暗点头。
想罢,薛公明抬手示意宋凝霜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又令堂侍入内奉茶款客。
待她缓缓坐下,方听薛公明介绍起另一个人来:“这位是凉州武德县竹山书院先生沈长廷,亦列本次讲学之师,攻算学。”
沈长廷与她笑一颔首,算是招应。殊不知,他早已在宋凝霜自荐时便暗地里将她打量了一番。
小地方来的,穿着平庸,长得也并未有过人之处,之后若想拿捏,应是不难。
少顷,堂侍将茶奉上复又退外。
宋凝霜执盏浅啜,茶汤入喉,兰香沁腑。一时眸光流转,徐徐环视。
书房洁净清雅,须尘无染,陈设布置讲究,器具别致,各有所宜。
案椅皆挑着纹路走向规整的杨木制成,墙角书卷盈架,旁竖瓷瓶一盏,数支四季兰盛放其间,满室清幽。然最醒目的便是东侧内壁上挂着一副画卷,宋凝霜的目光瞬间被那副画所吸引。
薛公明见她眸光偏望,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他暮容舒展,笑意逐开:“宋君擅丹青,正巧,不妨与老夫近观?”
宋凝霜有此意动,自当颔首应下。
但见他们皆离椅而起,侧旁赵长廷见状,岂甘独坐?趋行间稍拂整衣冠,恐落人后。
宋凝霜凑近画作,仔细观察,其笔法、神韵,每一处细节都被定格在画布之上。叶片的脉络,似可随风而动。青鸟振翅之态,竟若破绢而出。笔触流畅,每一笔皆是恰到好处,毫墨淋漓,确是意境深远。
“此画乃老夫数年之前拙笔,二君以为如何?”薛公明问道。
赵长廷擅算学,丹青上虽不精通,倒也勉强能参详一二,见宋凝霜仍作思忖之状,他便索性抢在先头,欲在薛公明跟前讨好。
“依学生浅见,此画以雪灰为底调,墨黑、银白为调运,色彩上深浅有致,无不相得益彰。笔墨挥洒间,更是将山遥水远,江海崇山之奇景完美的跃然于纸上。”他叹谓一声:“妙致毫巅,当真如临其境!”
薛公明只朗声一笑,点了点头,又继而侧目睇向宋凝霜。
宋凝霜却微有凝色,略一斟酌,方道:“杂乱…”
“哦?”薛公明未动声色,眸中兴味愈浓:“何以见得?”
沈长廷一愣,此人疯了不成?!
宋凝霜道:“若将此画视为一个整体,其实并无不妥,可单独将画中之物抽离出来看,总觉得有些不对…”
薛公明轻捻着胡须,审视着她:“依你之言,当如之何?”
他声音不冷不淡,听在沈长廷耳里便以为宋凝霜惹了薛公明不喜。
他窥了一眼薛公明,见其神色不明,更断定了自己方才猜想。随即又转眸觑向宋凝霜,且乐得看她接下来如何收拾局面。
“方位似不应如此,可…”细审良久,宋凝霜仍是摇了摇头,合手一揖:“望予薛山长赐教。”
然沈长廷未等来薛公明的艴然不悦,反见他拊掌笑道:“甚善!”
“吾观数年来,无人参破此画奥妙之处。而今竟被宋君觉察出一二,足见你功底匪浅。”
宋凝霜不明,询目望着薛公明。
“你且取下,将画倒置过来再行观察。”
宋凝霜略一忖,便依言走上前去,她不慌不忙取下画卷,倒悬视之。
原本山水墨画,此刻却俨然成了一名雪蓑老翁于冰雪中垂钓光景。
而此般正是‘正反同构图’之法。
见状,宋凝霜满目讶然,连沈长廷都是一脸难以置信。
……
巳时已末,日至近中。
此时,久侯于车厢内的姜书梨听到熟悉的声音,不由掀起车帘一角。
宋凝霜见毕方出,身侧沈长廷亦趋步同行,二人边闲谈边踱步朝外走去。
姜书梨自然也注意到了宋凝霜旁侧之人。
偏巧沈长廷瞥向青帷马车的眼神,姜书梨从帘隙窥见其眸中隐含轻蔑。
二人步下青石台阶,他方与宋凝霜拱手一礼:“宋先生,此后数月,当与君同砚共事了。”
宋凝霜温和还礼:“得与沈先生共研学问,实乃幸甚,还望沈先生日后多加相顾。”
他微一顿,唇畔薄讽笑意极淡:“欸,此言差矣。宋先生大才,他日沈某若遇不解之处,尚祈指点迷津。”
说罢,便径自离去。
宋凝霜闻言微怔,然未及细思,已见沈长廷拂袖远去。
她转向马车,向刘叔略述数语,而后掀起衫摆登上车辕。轱辘声起,直至薛湛书院的白墙黛瓦渐次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