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株杏树迎着冷风伫在一家医馆附近,花叶尽疏的枝头载满雪色。
回春堂二楼,宁雪坐于窗边,听见窗外喧响,不由偏头看去。
楼下,一伙修士在医馆前聚众讨论。
“前天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宗门大晚上紧急调令大批修士前往西荒,连夜打下鬼族的族地。”
“还不是这群小鬼前天想献祭一个叫齐国的苍南凡国,幸好有一个的宗门修士及时传回消息,还和几个外宗修士力挽狂澜地阻止鬼族献祭,赶在宗门到来前保下了所有凡人的神魂。”
“它们竟还敢妄图杀我门人,挑衅我宗?竖鬼!不还清宗门攻打它们族地的传送费、法器损耗……还有齐国国土复原费、房屋修理费、凡人精神损失费……上万项赔款,必不可让它们赎回族地!”
“听说有鬼族豢养的一群魇被放生到我们新的宗门驻地了。”
宁雪听了一会众人讨论,收回视线,一只青色小鸟应时腾翅飞到她身前。
宁雪波澜不惊地与青鸾对视。
青鸾在她头顶旋飞一周,立即落到旁边医修的头顶大力啄了几下,振翅飞走。
医修摸了摸泛红的额头,悦声道:“师妹,青鸾说你的身体没有被鬼气和魇影响的迹象,今天也是魂体无恙,明天可以不用来复查了。”
话落,医修看着少女俏丽的面容,忍不住问道:“听说那些鬼族的脖子可以伸得比我命还长,这么可怕,师妹你是怎么忍住这些去捅鬼窝的?”
“虽然鬼族长得特别奇怪,但当时情况危急,它们意图献祭整个齐国复活它们的老祖,我那时根本顾不上这些。”
宁雪瞥过门外立着的两道身影,道:“而且我以后想成为名扬天下的大修士,惩凶除恶是我的本分,它们长得再是凶神恶煞,我都不会怕。”
医修笑道:“师妹你现在至少名扬宗门了,大家都在传你仅以炼气境界力捅鬼窝的英勇事迹。”
宁雪眸光亮起:“要是我下次能再捅个大的,说不定能一举名震天下。”
医修不由调侃:“师妹要是不小心栽进邪修窝,也敢像这次一样捅个底朝天吗?”
宁雪听见医修话不但没有胆怯,反倒兴致勃勃道:“听说邪修散多聚少,若是碰上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当然还……”
“还敢?”
门外,灰衣执事抱着几沓信件离开,浅浅兰香须臾飘到椅前。
宁雪嗓音一滞,视线登时从医修身上移开,抬首看向走近的青衫女子:“师尊。”
医修也转身唤道:“三长老。”
殷熙寒点头,医修上前向她复述青鸾的传音,又回答了几个问题,告退离去。
内室陡然静得针落可闻。
宁雪干笑两声道:“师尊,你忙完回来了。”
殷熙寒瞅着缩在木椅一侧的少女,意有所指道:“再不回来,宁宁可能就出宗去捅邪修窝了。”
宁雪面颊微微泛红,却大胆反问道:“师尊要是遇到邪修窝不会去捅吗?”
殷熙寒瞧向少女略有些羞恼的面容,唇角勾起,说道:“会,但可能没有宁宁做得这么好,不仅联合其他修士及时破坏了祭坛,阻止鬼族老祖解封,还力挽狂澜地救下了齐国百姓的性命。”
宁雪脸上羞红当即飞逝,秀眉挑起:“那是当然,现在宗门的修士都在……”
宁雪兴致盎然地诉说起别人对她的英勇评价。
殷熙寒听着少女自得的言语,思绪却沉入悔愧中。
“宁宁。”她轻声道。
宁雪回神看她,束发的鹅黄发带不知何时又垂到肩上。
殷熙寒伸手捉住那根调皮的发带,道:“你本来并不需要面对这些危险,是我来得太晚,才让你陷入险境,不得不直敌鬼族,还身困地下空间无法离开。”
天知道殷熙寒得知齐国事件始末时是如何后怕。
前天齐国发生鬼族献祭事件,宗门四处调查,得知四十年前有神秘存在找上鬼族,愿在百年后助它们解封族长——即远古时代意外沉睡在凡人地域的一位大乘鬼族。
苍南动乱导致鬼族提前解封族长,那些神秘存在要走了鬼族少族长曾夺舍的一具合体境界躯体,还有它们秘不外传的功法就消失了。
鬼族一心解封族长,那位少族长却想献祭老祖增长自身境界。
但她重塑的躯体有缺,于是盯上宁雪的心,设计将她变成木偶食入腹中。
宁雪提前用石符分身代替了自己,那位少族长遭假心反噬后,就直接献祭族长,以齐国百姓为饵,在国都等着宁雪自投罗网。
之后她灵魂碎片中的记忆就此截止,记得她如何身死的灵魂碎片也无处可寻。
只剩宁雪记得当时的场景,她说是用了须弥戒中的法宝将其灵魂击成碎片。
蓬蒿人把齐国地下空间破坏后,见到被救出来的宁雪直面魇群后,还能清醒地复述齐国事件始末,应该已是心无执念,感叹也算是因祸得福。
宁雪也说自己在地下空间勘破曾在问仙梯看到的幻境,身上的伤势也早已服用丹药治好。
但若是她一早就带徒弟去东洲……
殷熙寒牵动鹅黄发带拂过少女乌黑的发丝,细心将它拨回背后,本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却听少女一道笑声。
“师尊又在胡思乱想了。”
兰香扑向宁雪的面颊,她望着近在咫尺的青衫女子,笑道:“师尊什么时候来晚了?你不是一直都陪在我身边吗?”
殷熙寒一怔。
宁雪抬起手,衣袖滑落,露出系在手腕的一条双玉平安扣。
“我在齐国发现鬼族踪迹,探查时不小心被鬼族发现,是师尊给的平安扣救我离开。”
宁雪又取出须弥戒的几枚石符,说道:“我与假扮修士的一伙鬼族同行,它们对我不利时,还是师尊给我的法宝替我挡灾。”
宁雪闭眼,心中默念法诀,手心顿时涌出一串重新书写的墨色符文。
“师尊还给我写下这么多符文,又给我的神魂种下护体神通,虽然那些鬼族修为都比我高出许多,但我也从未觉得自己身处险境,受困死局。”
宁雪睁开眼,眼底泛动着烁烁明色道:“因为师尊一直都在保护我。”
窗外寒风荡过杏树枝丫,敲下一捧崭新白雪。
殷熙寒注视着少女眸中盛着的明光,心头微顿,轻声问道:“宁宁不是怕鬼吗?”
宁雪摇头道:“那些鬼族只是长得奇形怪状的,但我看了两次就不怕了。”
说罢,宁雪瞅了瞅殷熙寒关切的神色,小声道:“师尊还会自责吗?”
她颇为苦恼地蹙起眉心,嘀咕道:“师尊要是还胡思乱想,那我只能现在就去捅邪修窝,到处惩凶除恶,直到师尊再也不会为我担心为止。”
片片碎雪从窗外杏枝纷扬洒下。
殷熙寒忽然无声一叹,道:“还是有点自责。”
宁雪抬首。
殷熙寒与一双清亮透彻的眸子对视许久,突然屈指碰了一下她的眉心,道:“宁宁太好,别人看见就想抢走该怎么办?”
宁雪闻言一笑,起身轻轻抱住青衫女子,霎时扑了满怀兰香。
她语气稍顿,莫名说道:“师尊才没有来晚。”
门边,一抹青梅树影在她眼角余光若隐若现。
*
殷熙寒牵着宁雪离开医馆,这时又有一伙修士抬着人直冲进回春堂。
一个满脸通红的修士被啪地丢到地上。
医修走来,问道:“这人咋了?”
修士同伴双手叉腰,大声道:“中那啥药了。”
修士迷糊地睁眼,瞅见一道人影向自己靠近,激灵道:“你难道要……大胆淫贼!我现在就自爆金丹去死,绝不会让你有可乘之机污我清白!”
医修欢乐地接过两块灵石,招呼来几人,吩咐道:“放血。”
一声凄惨长啸在医馆上空回荡不绝。
*
入夜,宁雪在内室盘腿打坐,额角冷汗直流。
朦胧的幻象淹没了她的意识,宁雪抱着一盏灯笼飞奔在暗色中。
几片明光从她怀中跃出,洒到她右侧石壁,映亮刻画在牢笼的一道人影。
清亮剑音潺潺响起,石壁画面不断变动,人影捂耳惨叫,血液不断地从她的七窍流出,殷红血色顷刻染尽她的一身道袍,浸透斑黄石壁。
宁雪惊慌地大步奔走,石壁碎声从她身后暗色密集追赶而来。
石壁人影嘴唇不停翕动,神情痛苦万分地喃喃自语:“我道何名!我道何名!我道何名!”
宁雪内心茫然,脚下倏然一滑。
无数扭曲的裂缝登时爬满石壁,一株青梅挤入明光,覆向即将摔倒的少女。
光色飞速抽离浑身裂痕的石壁,人影嘴角缓缓流下一行血迹,轻声道:“生……死……”
周围一瞬鸣起剑音,青梅树影盖灭了所有光亮。
无边暗色吞没了少女的身形。
宁雪伏在暗色许久,听着两道一般无二的剑音在她耳畔回荡,颤声道:“这不是我的道,我道应名为……我道应名为……”
宁雪起身,身周溢然化为一片水泽。
遗失的灯笼不知何时沉入水中,化作一点灵光在水面浮沉。
水面波荡着圈圈涟漪,宁雪踉跄地走到灵光附近,试图伸手去捞这一抹灵光,可她的指尖一碰到水面,便化为水穿过灵光。
宁雪身体遽然僵直,一株青梅从她身后生出,水面的一点灵光变为月影嵌入她的视线。
夜风徐徐拍打着一扇闭窗。
宁雪怔怔地望着紧闭的窗户,一抹青梅树影攀上洁净的窗纸,径直落入她的视线。
她还是勘破不了自己的心魔。
宁雪咬紧牙关,心悸不断从她心底裂生而出。
她前世曾问得过自己的道途何名,以此证得道心,甚至从中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意。
可是后来师门生变,她被关在石牢,为了一句戏言疯狂磨砺自己的剑意,硬生生在筑基境界登踏剑意化丝之境。
但那又如何呢?仅凭如此,她根本杀不了那些仇敌,也无法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牢里活下去。
她要死了。
死在这十死无生的绝境里,甚至神魂都无法逃脱。
但她快要气绝之时却听见一场剑音,那是远超她剑意的大成剑意,若是她能学会,定可以在桑海秘境保护她的同门。
于是她断了自己耗费一生心血铸就的剑道,转而去不断模仿那场剑音,最终奇迹般悟出大成的生死剑意。
即使代价是道死我生,她也从不觉得后悔。
宁雪忽地握紧发颤不止的双手。
可是……可是……她难道就真的没有一点遗憾吗?
若是当初她选择破釜沉舟地继续磨砺自己的剑意,而不是选择改修生死剑意……
宁雪内心悸动抽痛,剑音在她脑海中不停地怒声鸣响。
纵然后悔,她也永远囿于这生死剑意,再也离不开一步了。
而她也忘了自己的道名何名……
宁雪思绪混沌,手腕上的平安扣突然溢出丝丝凉意。
宁雪心神陡然回归,她低眉瞧了会腕间的两枚玉扣许久,伸手解开,而后重新闭眼打坐。
两股一般无二的剑音无端又在她耳边惊起。
旭日初升。
宁雪脸色煞白地睁眼,一抹青梅树影静静立在她眼前。
裹挟着些许寒意的天光落下天穹,欢快地砸在枝叶间闹出几丛黄花的枇杷树上。
“师妹,你看,鲲鹏是这样雕的。”
屋内,一个天工阁修士持刀对木块左划右削,试图对宁雪传授自己的木雕绝技。
宁雪看了一会,抓起刻刀,开始试着独自雕刻。
“五百斤玄铁、一百六十二斤炎石、四十九根麟木……两份冰酪。”
屋外,从天宝阁赶过来的修士拎着两份冰酪和一个储物袋,一堆天工阁修士对着契书确认货物齐全,在门口兴奋地瓜分一番,四散离去。
唯剩一个天工阁修士留在原地,两眼放光地看向修士。
修士面不改色道:“还要订炼器材料就去宗门坊市或造化峰下单,我只是来送货的。”
天工阁修士捧出一把厚重短剑,苦恼道:“这是我将凡铁锤炼到极致铸成的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