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兵相撞发出铛铛锵锵地响,在茉都城门口,两方在日落之前,却终于未曾鸣金收兵,终于靠着投石车的轰击撞进了大门的尹时春仰头看着已经满脸胡须的兄长,并没有笑,反而是近乎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你等的人反正是来不了了,争来争去有什么用呢......我只是想收敛父皇的骸骨而已。”
他一直在城外,和苍城可以派出的信使接连不断,从未间歇地来通报城池的失守。
后悔过为何不再守一守边关,一股脑地就想往京中跑。
南朝宣国人的战报,里面儿包含了一次又一次地边地求援,求粮草兵刃的讯号。
一个个噩耗里,尹时春一点点拼凑出了荣国将要亡国的事实,到最后,甚至连孙根都在阵前,为了失守的和苍城吐血而亡了。
他有试过回信,将手上能用的人支出去一部分,但是和苍城的信使却在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他的无望后,终于生出了不忍的心。
那位北荣人说这句话的神情是他至今忘不了的,愧疚夹杂着一点悔过地痛处。
“殿下,这信出不了和苍城的,知府和姓陆的收到信看完之后,反而会借他们自己的人,给前线错误的战报......”
而后的记忆是热乎乎的血洒了他满脸,是自尽的传令兵终于下定了决心想要了结。
而与他同行的另外一人,却在尹时春自己走出营帐之后,已然悄然离开了。
当时未曾抓到的尾巴,现如今也已经没有了抓的必要。
“成王败寇,你赢了一时,也未必......”
尹时春不欲与他打嘴炮,更何况江山的争夺里面儿,他们兄弟都是败者,于是继续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喋喋不休:“父皇的尸骨在哪儿?”
“他啊?”尹时颂已然走到了他面前,二人平视的时候,尹时颂笑着说出来的话令他毛骨悚然:“你去他寝殿看看啊,我方才出来应战的时候刚灌的药,你现在去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半个时辰之后,寝殿里传出压抑的哭声。
尹时春红着眼眶走出殿外,怀里抱着一个盒子,却发现本来被他的人押着跪在门口的兄长,眉心有一个暗器留下的窟窿,一边儿的汉白玉栏杆上,蹲着一个一贯瑟缩在角落不起眼的人影。
他旁边儿围了几个人,生怕他又暴起把尹时春杀了,全神都是戒备。
尹时春看了一眼,便已经认出来,则是尹时颂的心腹手下之一,原先是做暗卫的,但是迎面而来的人却打断了他将要开口的话。
他将怀里的国印和上面的纹路细细摩挲了一遍,翻手盖在了早已准备好的书信之上,交到了面前,前些时日那位带着头拥立二哥登基的人手里,摇了摇头:“岳叔,北荣没救了,未免再经离乱,便把这封书信,送到南朝那个小姑娘手里吧,我在京里半点儿事儿,若是赶得及,我会去的......”
岳姓鹌鹑头子一改前日的内扣肩膀缩着脖子,笑了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臣会办好的,殿下。”
该做的事已然做的差不多,尹时春在台阶的另一侧,以一种极度放松的姿势,倚着栏杆,看着夕阳:“小暗卫,很累吗?”
可那人只是远远地眺望着残阳即将吞吃入腹的巍峨宫阙,出神地眼不自觉地便把它们夜半时候,如同巨大吃人鬼怪般的样子看到了一处,没回过神来,便未曾回一句。
陆审确收到消息的时候,林有木扬着脸,带着一脸愠怒,将手上的书简丢到了地上:“他觉得他没有责任吗?写一封信表示自己要投降,这事儿便能了?”
“原来你想要把姓尹的都赶尽杀绝吗?”陆审确问,安抚性质地把那书信递到了她面前:“他派来的人是你父亲的昔日同僚吧?不考虑你家里平反的事儿了吗?”
林有木愣了一下,大仇得报的饵吊在面前,一瞬间她便一点都不想忍耐了,指着窗外就在骂人:“也对,你不懂这些,年少成名的陆小将军。我想要的,就是把仇人都杀光,他们污我家族声明,让我苟延残喘多年,大仇得报之后的我,隐姓埋名也好,埋骨青山也罢,都无所谓,毕竟我家里就剩我和我这小厮两个,他家里凭什么还有人能正大光明地撑着门楣?”
陆审确怎么会不懂?
当年的事儿她也恨过的......生来就是圣人的人是少数,她最想闯进皇宫弄死老皇帝的时候,或许林有木也曾挣扎在北方的某处。
“你家里的事情查清楚平反之后,你也可以登临朝堂的,我朝允许女子入朝之后穿裙装的。”陆审确把她指向门口的手强硬地掰了回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他家剩他一个,你家也只有你一个。等他日后在朝堂上犯蠢,你当庭骂他,带着人一起驳回他的政令,让他寸步难行,才对得起你这么多年的筹谋啊,有木姑娘。”
她歪头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如果你当皇帝的话,有女官才对。”林有木权衡几番,自己弯腰把刚刚扔出去的那本书重新捡回了手里:“为了他们的污名,我饶他一命,尹时春最好别犯到我手里。”
林有木接下来一句话转移了话题:“所以,你想怎么登基?”
陆审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的茧子一个又一个,练枪的时候磨出来的,还有写字时候磨出来的细茧,不能和任何一个寻常的小姑娘漂亮的手相比,却是她现如今的依仗。
“依仗这双手,依仗军功。”陆审确在短暂地沉默过后又道:“如果再多一项的话,依仗势。‘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①”
天时给了她最能登临大位的天象,在处理子钱家和尹时早的那次围城,京中的赈灾已然积蓄了她需要的民心,而手里的兵,她从晋峡关养出来的手下人,是一切的基石,她筹谋了数年,绝不叫自己再次沦落到独一人的境地里。
天时地利人和,登基而已,只是开始,未来治国,将西邵一并纳入半途,才该是未来更要头疼的事情。
陆审确的耳朵忽然动了动,她耳朵很尖,听到了门外有两道脚步声,一道是魁星的,另一道......是姚郎的。
她突然地笑了,在北风里吹得有些红的脸颊很自然地提起来,像是雪地里看,开出来的漂亮花朵,把林有木看的有些呆愣,这是不同于平时她见惯了的那种面具一样的笑。
“怎么不说了?不需要嘱咐一下我,怎么把户部对接好吗?”
陆审确的声音急促,扬声喊地极其清脆:“这些啊,进了京再说。现在我喜欢的人在外面啊,我急死了。”
这些时日,两个人都在一起筹谋如何守住和苍城,林有木看着内讧的茉都传来的消息,陆审确也精神一刻都未曾松懈地忙着给周遭城池添堵。
她们凑在一起,都是为了正事儿,几乎都是不苟言笑的场面。
放松的时刻,是她们之间未曾共享过的。
林有木为着方才得到的洗净污名的置换,便拿着手上刚刚受过难的那本书,敲敲桌子大喊增加了一点气势:“主公,你要是鬼上身了就求我救你,我一定不会答应。”
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外面儿许久未曾相见的两个人看向了彼此的眼睛。
旁边儿的魁星眼见着情势不对,早已经偷偷跑了。
落雪了。
是她们两个人在今年初冬的第一场雪,因为雪太小,落地便悄然融化,姚清规牵起了她的手,将披在身上的大氅拢了拢。他不似陆审确一般,带着习武而练出的通身暖意,叫风吹得觉出来点儿冷来。
“可惜,衣服破了。”姚清规看着她下摆并不漂亮的补丁,意有所指地想知道她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
陆审确最重的那道口子又是伤在腿上,不怎么方便给姚清规看,不过现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便只是笑着打了个哈哈:“没事儿,已经补好了......就是手艺不算好。”
伤口略有些深,留了个疤,不过她腿上的疤痕也不是只这一处。
疼过了,便也好了。
额间有一只干燥而温暖的手,抚平了他皱起的眉头,姚清规提起的心骤然松懈了下去。
他没有说辛苦,只是笑着说了旁的事情叫她能从原先的高强度动脑之中抽离:“阿审,你之前救得那个小姑娘,左手的针脚已经越来越好了,等我们回去,估计连陛下的龙袍都能绣了。”
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陆审确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等她反应力回神的刹那,面前的人将腰间的那柄剑接了下来,并未出鞘的剑相较于初次见的时候,多了一些细小的划痕,剑柄上还有一个磕出来的凹陷了的角。
他俯身,用双手捧住了特意带来的剑:“臣愿为陛下效死,亦如当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