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的瞬间,姚清规被冷风刺到了脖颈,猛地打了一个机灵,待长久盯着近处的眼睛适应了门外的黑暗,看清了来人之后,端着的肩膀就放了下来,靠在椅背儿前看着来人:“怎么了,方大人深夜来是有要紧事?”
西北边关的消息白日里才收到过,一切平稳如旧,双方之间的交战没有什么大的变数,只是对手的攻势似乎有几分减慢的趋势。
一切都是顺利的,夤夜前来的事儿向来都是大事,姚清规看着他的背影,心略微提起来了稍许。
方鲤一身湿漉漉的水汽,在外面儿沾染了细雨的袖子还不断地滴着水,他先将一柄滴着水的油纸伞收起,放在了墙边立好,又收拾了一下身上水汽纵横的衣物才道:“是信鸽寄回来的,只是中间少了一段儿,卑职与同僚根据上下句补全了缺的那一部分,怕出错漏,明日无法和相爷交代,故而想有劳姚大人费心查验誊抄一份。”
由姚大人来誊抄之后,就算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错漏,都与他方鲤无关。
姚清规本该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这位同僚有意逃避责任,可他方才迷瞪了一觉醒过来,脑子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只又过了一遍方才方大人说的话,才猛地意识到,原来这次的军报是信鸽送来的!
南宣的信鸽用的不多,一般能用一骑送的信,都是不会选信鸽这种可能丢失的方式。
如果情非得已,必须要用信鸽的时候,便会把一个消息分成几份,以免有心之人截获了便能够得知到全部的军情。
境内无灾无难,不会有走不通的官道。
那这封来自信鸽的战报,就只能是她那边的消息了。
姚清规控制住自己的手,可从对方手里接过纸页时候的力道却当真很大,他低下头一字一句地看。
这封信是陆审确的手笔,从字迹到措辞,她一个人便尽数写完了,写之前定然是打过草稿的,虽然其中有出于同僚之手的补充,她的那些字却仍旧带着一点儿潇洒地撞进了姚清规的眼睛里。
“出关之后,经库结沙时与西邵围猎队伍相逢,分兵避战后,于汾城再会。守将归降我宣,然城中粮食短缺,恰逢荣国争权内斗,想来有机可乘,遂北上。和苍城已入囊中,守备......,可坐收......,等商贾豪族来茉都投颂,前线亦不可操之过急。”
字句简短,三场战役之中的危险她一点儿也不曾提起。
但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姚清规切切实实地见过,怎么可能如同朝中的寻常文官一样,把一切胜利都想得理所当然。
会不会某人又在战场上受了伤了?
姚清规的眉头悄然蹙起,没来由地觉得腹部的疤痕有了一点儿痒,手臂往回收了收。
他有了动作,方鲤见误以为他已经有了些头绪,赶忙往前上了几步,语速奇快:“后面儿这几处语焉不详,卑职不敢贸然补全,您与陆大人相熟,若是有头绪,便有劳您再誊抄一份儿。”
只要姚大人答应下来,就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
姚清规仰头看着他,便觉出来动作和话语间的急切,可他心思却还在自己远在边关的心上人身上,哪有功夫体谅方鲤回家心切,并没有如方大人所想一般,反而一脸认真地道:“没事,我与你商讨一二,决计不叫你出岔子。”
方鲤苦着一张脸,但是近来姚清规在京中实在算得上冉冉升起的新主事儿人,如果他不让自己走,虽然暂时算得上是平级,未来确保不准究竟是谁能参谁一本,只好坐下来,认真读着笔画,脑子却不在意思上。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他只盯着笔画看守备的备字,第一笔的锋出的过于凌厉了,之后的大段空白拼凑能有个把意思,只是不知道这些写出来的笔画到底是个什么字......
“方大人......方大人?”姚清规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始终不回话,问了一句:“您这想什么呢,这么投入。”
“只是觉得,坐收之后,能够很顺嘴地接上一句渔翁之利。”他指着宣纸的毛边儿,上面透出来得墨迹现实一个并列的点儿,与三点水的勾连如出一辙,所以猜测起来还算容易,方鲤在来之前就有猜测过正好在这个时候拿出来糊弄一下。
姚清规看着手边儿的舆图,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不假。”
半盏茶被他推到了方鲤面前,将一边儿还在磨蹭的方大人吓得一个激灵,双手捧起来茶杯,战战兢兢地问:“姚大人?”
姚清规之笑着看他,眉目弯弯地,弧度竟然一下子让方鲤想起来自己最开始还能在卫御寺偷懒时候陆审确看他的眼神表情,没话找话又接了半句:“你和陆大人笑起来真像。”
“是吗?”姚清规也不改,仍旧顶着这样的笑意,把笔递到他手里:“方大人,有劳。”
讷讷地接过笔,他把完整的一页全部誊抄完毕,似乎中途有人进出了一趟,但是他归家心切,只能。
粮食守备若是不充盈,又怎么会有人选择在人生地不熟的北荣以逸待劳......陆大人那种精明的性子,绝对是读着兵法长大的坏心种子。
眼前这个也一样,都不怎么好糊弄。
如果让他说实话,其实就是不愿意有一点儿风险。
等写完,方鲤很轻地抬头,看了一眼方才坐下来的姚清规,讪笑着把那本奏本重新往姚清规面前推了推,问道:“下官,可以走了吗?”
姚清规看了一遍,确认过一切都与他所推测的并无区别之后,才点了点头:“方大人此番文书甚好,我方才让人订了酒楼的一份儿食盒,想来已经送到了你家里,无事的话,速回,别让嫂子等太久。”
没有落对方的面子,不曾质、恩威并施、、、
方鲤的表情从皱成一团的苦瓜,一下子长开了。
姚清规哪里不知道他的意思,眼见着他拿着自己带了的东西想跑着离开,赶紧在出门之前接过了那张陆审确写好之后,分成了几个部分送过来的纸。
他浑身上下滴水不漏,方鲤空手回去的时候也没看出来姚清规的意图,甚至还忘了方才被按在原地抄了半天的苦闷,兴致勃勃地道谢:“有劳姚大人了!”
姚清规点点头,与他告别之后,悄悄把那页纸藏进了袖子里。
写这张战报的人,在离开京城之前,还会安安稳稳地和自己坐在一起说国事,可打了这么一场仗之后,她甚至没有想起来要给自己传一封书信,报个平安。
他摸到了几个割开的地方毛毛渣渣的手感,手心温热儿而干燥的地方蹭了蹭,终于还是把绷得笔直近乎僵硬的肩膀向前收敛了三分,随着官帽随手丢到一边。姚清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将心中所想的最坏的那个念头压了下去。
他不能分心。
战场上的事儿,陆审确才更行家,如果自己因为几句话,就动摇着担心着提前离开官署,把事情都放着撂挑子不干了,还不如趁早回家去。
本就是宁肯什么都不要也要拼着一条命,叫江山永固的。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叫别人的努力都落空。
就算是自己这个人都不要了,也该安安稳稳地等着她回来之后,亲手扶着她,走向那个位置。
一口温润的茶水下肚,重新把目光落回了桌上的律法条目之中。
京中近来热闹,他看律令也是因为京中出事儿需要他这个才上任的大理寺卿处理。
这些时日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才把要尝试让女子入仕为官的令传下去,不久后就在民间出了流言,纪察酒后在家中言行无状,说了自己丈人孙应的坏话,又指点江山骂着老相爷这么大年纪还在弄权,又不称帝,也不让位,一天天地出一堆不靠谱馊主意。
还不如让他来做皇帝。
就在他搂着青楼女子喝了酒高谈阔论之后,回家就毒打前来规劝的孙夫人。
据说那声音极大,外面儿巡视的卫御寺人都听到了。
“不回家怎么了?我在外面儿应酬一二,才能早日高升!你看看,前不久才到我手底下的那个姚清规,现在都跟我做到平级了,你爹又不提携我,现如今那个姓董的,还要让你们这群妇道人家入朝为官?祖宗知道了都得跳出来把他骂一顿吧?你爹真是窝囊,主战的那群人他拗不过,姓董的他也比不过!”
据说孙夫人被气到了,但她却是个柔弱女子,身边儿的几个粗实的婆子,听了吩咐想要拦着姑爷闭嘴,却还是比不过纪察带着的侍卫。
秋夜风凉,孙夫人在地上遭到了一番踢打,早年间生育时候就不太好的腰当场就直不起来了,卧床休养却始终还是痛的厉害,便连夜被贴身的嬷嬷护着送回了孙应大人的府上。
仿佛这个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连子女也都在白日里被接回了孙家。
乔汾在听见这个事儿之后,胡子一翘一翘的顶着一张气性颇大的脸把这事儿在朝中参了一本,原话说的是:“为人当清正,彼时弄权,今时宣国在战事之中,却口出狂言,引得人心惶惶。喝了二两酒,君子只会于睡梦之中与周公论道,决计不会做此等令人不耻的行径。”
孙大人也难地有脾气。
姚清规守着大理寺,突然发现,本朝的法条之中并未有关于男子在家中伤害了妻子的判罚先例。
所以姚清规看的是前朝的书册,去找乔汾大人一起从国子监里面翻箱倒柜找出来的,纸页有些泛黄,但是保存的不错,没有一拿出来就碎了的事故。
依照他在乡野时候的经历,女子与丈夫因为要一同下地劳作,就算是家里有了矛盾,也不会像孙夫人这样久居家中的女子一般,毫无还手之力。
而东麟府的商贾和地方族裔,相互之间也有勾连,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这件事情绝对不能轻判,这件事儿苦主家里没有办法答应,连带着他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更有碍于之后女子入仕一事的推行。
......
围着府衙的百姓很多,有男有女,女子要稍微多一些,围的水泄不通。
孙大人作为原告人,带着一张诉状在右手边儿落座,至于纪察就不那么体面了,原本是个美髯公,如今却并不体面的跪在左边儿。
他被押解到牢狱里的时候,便被免职了,算不得官身,是以并没有在公堂坐着的资格。
所有人都在等,想要看看他是罪有应得地锒铛入狱,还是官官相护自己打自己的脸。而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姚清规的正座位后面儿,董敬辰也安静地喝着茶。
姚清规冷着脸,新科的状元郎是个面如冠玉,手又很轻柔地拢了拢官服那个过于宽松的袖子:“苦主现如今仍旧卧床不起,腰伤难以痊愈,行走坐卧皆要人伺候才能完成,郎中的证言中孙夫人瘫痪,由你引起,你认罪否?”
“姓姚的!我没用那么大力气!她决计不可能会如你们所说的这般严重。你可真好啊!有了点权势,就要把原先的老上司踩在.....”
纪察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根杀威棒压住了肩膀。
清脆的一声木片儿与石板接触地一声“啪嗒”,姚清规收回了手。
“孙夫人如今腰伤不愈,据你所言,当是时以手足伤人,有保辜期十日,未曾好转,加之公堂之上喧哗,死不悔改,当从重论处。本朝并无判处丈夫的先例,但参照伤人旧例,应当处以‘耐’刑,并牢狱之灾五年。”(注1)
孙应对此并无异议,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就准备离开公堂,照看自己家里面儿受伤的女儿才是他当下最多要花心思的事儿。
而跪在一边儿的施暴者露出一脸目眦欲裂,想要抗诉却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棒子。
退堂鼓打过之后,看热闹的人却并未如同预期一般吵吵嚷嚷地散去。
姚清规也坐着没有着急离开,而是定定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才离开了前堂。
后面的屋子里能清楚地听见棍子打在身上的声音,百姓的议论也带着一点嘈杂和失真往老爷子所在的房间里面儿传,原本最先走的孙应也已经到了这里,看着结发多年的妻子正一边儿拍着女儿的背,一边儿哄着她低声说话。
姚清规进来的时候,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官帽,一只手拿着方才写下的文书,心道,幸而孙家的姑娘只是当时有事儿,将养了这么长的时间,终于已经能下床了。
“恭喜孙夫人。”
孙夫人泪眼婆娑地空档里,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叫旁边的妇人扶着,很慢很慢地起身,盈盈一拜,略微屈了屈膝,并不敢多在腰上用力。
虽然的确是姚清规做的从重处罚的决定,却仍觉得自己就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