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曾经以死明志,却又被救回来的姑娘从腰间挂着的袋子之中拿出来一根碳条一样的东西,朝上首几位点了点头:“若是因为我初来乍到的缘故,那几位大可以考教本姑娘一些计算之类的事务,我在家中俱有涉猎。”
在坐的人里,她自然是认定了董敬辰是主事儿的,所以眼神也直勾勾地落在了老爷子身上,似乎对此有十足十的信心。
“拿我放在窗台小桌子最上面的那本儿账簿给她。”董敬辰无意为难她,吩咐一旁侍立的下人,等唐茗汐接过去之后,他便道:“这是去年岭南蕉城的账目,当地官员中饱私囊,你若是算出来,自然有适合的事情交到你手里。”
唐茗汐很自然地接过账本,抄起手上的碳条来就开始算,跪坐的姿势有点变扭,算了一会儿便有些原形毕露地变成了蹲坐,到最后实在算的烦了,站起来算数旁若无人,嘴里还念念有词,还没到晚饭时候就一甩袖子,拿着一叠纸道:“四千余两......这城池的土地看起来不大,原来也能捞出来这么多油水。”
在这段时间里,姚清规已经在纸上草拟完了一份儿考教京中女子的章程,各部最近对他们这事儿有支持也有反对,国子监乔汾始终在上书反对,所以要另选旁人来组织,除此之外,厅内的人都各有事情要忙,自然顾不上她。
厅内的个把闲人抽空对了一下党史处理留下来的文书,匆匆忙忙地去回禀了。
唐茗汐的心仍旧提着。
日头已经旁落了,若是不出意外,府里的人一定已经发现她没有在家里老实待嫁了,她免不了要担忧一下自己未卜的前路。
正在紧张的时候,一道很有节奏的脚步声朝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唐姑娘,久等了。”姚清规捧着她算的那一摞纸出来,朝她行了一个平辈礼:“今后是同僚了,若是姑娘在京中无处可住,宫里有不少地方可以落脚,等俸禄到手,介时无论是自己租还是租京城购置房产,都随意。”
唐茗汐似乎久被囚困在笼中之鸟,骤然得到了解脱,连一直绷直的肩膀都松懈了下来:“嗯,所以我去哪里?和您一样去太府寺吗?”
“不。”周遭人突然开始吵吵嚷嚷的说些什么,姚清规却并不受影响地对着她解释:“你的答卷之外,我也有一份儿,你现在可以看看,日后忙起来这些事儿的时候,也好清楚章程。”
他在京城的摊子才铺开,现在手底下缺人,很多事情他们操持不过来,朝臣上的折子有一半儿都是说要赶紧找个人登基,以平息京城之中的流言,一天到晚吵个不停,正事儿也不见得他们干的这么勤快。
“什么?我来主持?”唐茗汐的眼睛震惊的不行,饿的略有些凹陷的脸颊红的像是熟透的虾:“好好好定然不负所托!”
那几个一直说话的却老是往他们两个这处看,见姚大人说完话之后才过来回禀:“太常寺唐大人在门口说,自家闺女不懂事,现在想给接回去。”
唐茗汐的心跌宕起伏,前一秒还是艳阳高照,后一秒就阴天下雨一样地往后面儿躲了躲,心虚地对一旁内侍打扮的人道:“宫中空闲的宫室有劳带我去。”
这两边儿见不着刚刚好,姚清规没有阻拦,却提醒了一声:“东宫那边儿和诸位太妃那些住处不太合适,便在桐昌阁为唐姑娘寻一处位置暂住吧。”
桐昌阁也有个把位置是留给宫门下钥之后,仍旧滞留在宫中的夫子居住的,且不久前翻修桐昌阁的时候也已经收拾过了,暂时住些时日自然使得。
内侍领命而去。
姚清规看着她的背影长舒了一口气,对着传消息的宫人道:“请唐大人去董相那边儿,这事儿他能做决定。”
唐姑娘的父亲与他应该是相同的品阶,这事儿要是他来做就不合适了。
这些日子,宫人都知道,姚大人总是会在宫中看各种东西到半夜,每每巡夜的时候,他的桌案处都是亮着灯的,领命之后便没有人再打扰他了。
陆审确估摸着京城已经收到前些日子的公文了,掐算了一下每到一个驿站便换马的脚程之后,她又仰头看了看天色,这边儿比鄢都要靠西很多,再加上位置略高,所以即便已经到了她觉得天色应该变得昏黑的点儿了,日头却还能看见。
京中的两万人在途径晋峡关之后重新整编了一番,便将步兵留在了那边儿,除此以外,城内的马队她重新编了一部分进自己的队伍里。
带着缩编到九千出头的新队伍,他们悄然趁夜从城内离开。
北边儿的城门,是最常被北荣和西邵人攻打的门户,现在算是前线,时常要小心着旁人偷袭,而西门常年都是关着的,加之接壤一片荒地,速来没什么人去。
“斥候回来了吗?”陆审确回头,看见一位自己带出来的斥候姑娘,笑了:“库结沙情况如何?”
从晋峡关绕道到北上奇袭,第一站补给点儿是西邵的城镇,库结沙。
因为是轻装简行的缘故,她们一行人都是没带着粮草辎重,若是到西邵不及时补充上,很有可能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小将军,路上空旷,咱们前锋队确认过,路上几乎没有西邵人的营帐,想来秋季他们也在带着羊群迁徙。根据脚印来看,近来没有他们王庭的人来这边巡视过。”她很恭敬地把手上的地形图捧到陆审确面前:“已经银子跟当地人定下了下一程的粮草,小将军不必为后续的事儿忧心。”
“有劳了。”陆审确笑了笑,接了过来,纸页上的毛笔字迹时而平稳,有时候紧急情况之下连比划都在颤抖,伸不开手脚一样的,她点点头,吩咐道:“你去休息一会,一个时辰之后,开始行军,路上遇见魁星,还有林舟,都喊过来一趟。”
林舟原本是躲在粮草辎重车里面提前抵达晋峡关的,他爹原以为是什么奸细,却听这小孩一通胡说八道,便好吃好喝地照顾着,她一到晋峡关,就被父亲抓住逼问:“你在京城见死不救来着?怎么苦主都找到爹这儿来了?”
陆审确大为震惊,以为小殿下来告状,却不想一开门儿,见到的却撞见林舟正翘着腿坐在桌边儿望过来的视线:“哟,咱们兰荑将军可算来了!”
幸好不是小殿下,陆审确舒了一口气,看着他像是原先一样放松的姿态,便觉得心下好受的。
林舟跟着她在京城之中把余党审过,看把害他家破人亡的人被斩首示众之后,便不再似那时候一般全然紧绷着精神,带着一点儿释然,他请示要回家里祭祀了一下先祖,便再没有出现过。
陆审确原以为他现在应该在京城安生地呆着呢,却没想到这人会主动跑到前线来了。
“你仇都报了,还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陆审确见了他,哭笑不得,只看了他两眼就道:“要跟我打仗还是留在城中听我爹和兄长吩咐?”
林舟愕然,一下站起身来问道:“什么意思!”
陆审确看他一眼,心道意思就是,你跟着我的话,反正多一个没怎么长途走过的不多,少一个也行;而留在城里大概就没有什么机会留给你这么个新兵蛋子上战场了。
但是此事涉及之后的行军,怕他留在城内对着不该说的人吹牛,做些炫耀的事儿,陆审确便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着他先做出来一个选择来。
踌躇了片刻,林舟咬牙道:“我跟着你。”
当天晚上,他便跟着陆审确出了城,经过几日的行军跋涉,他多少也已经适应了这么个行军的步调,跟着魁星办事儿也算得上利落。
陆审确看着魁星,难得多了几分严肃:“明日到库结沙,我们先遣队已经有人安排过要定粮草了,往年也有商队走镖,所以暂时不会引起人怀疑,只是你们吩咐手下的各队的千夫长,到了地方径直去取就行,我们继续赶时间,所以千万别节外生枝。介时每个百人队出五个人,最好趁着岱钦的王庭反应过来之前赶到汾城。”
魁星应了声,又回头道:“往咱们边关的斥候就要走了,之后再想要与京中有联系,就要靠信鸽了,姑娘,可还有什么要送回的信件吗?”
如果到了下一站,信鸽的腿上又能绑几个字呢?想来到时候就只剩下言简意赅的战报了。
魁星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再不和姚清规说话,就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有机会了。
可她仍旧是在摩挲了一下腰间匕首的柄之后,轻轻摇了摇头:“不了。”
想来京城里现在也有一堆事儿要做,顶着诸位大人的压力对于老师和他而言已然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了,再寄信回去总是要各个地方审核传阅的,反倒是让姚清规分心,万一因为脸皮薄,反倒更得不偿失了。
人会在某些时候,无端地因为一些饰品的缘故感到负累,陆审确胸口挂着的那个花钱的质地有点儿硬,叫她无端地冒出来个拿出来看看的想法来。
不提还好,原来被人提起,真的会觉出想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