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路白力道大,他特意收着些力气怕伤到对方。
但人一紧张就容易慌乱,他发誓他只是拽着为首的汉子胳膊那么轻轻一丢——
汉子就跟球似的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并且也只是因为对方过于凶残,吓得他只是不小心顺手一推——
又一个人高高地飞起挂到了树干上。
“李县令,你要相信我,我那是无奈之举,武手无寸铁还要被这群歹人威胁,要把德叔的手砍断,我这完全就是为了自保!”
“你胡说!”脑袋滋滋喷血的秦能不干了,他从山上滚下来的时候脖子都差点扭断,这叫什么自保,杀人还差不多。
公堂之上,分拨跪着两行人。
左边是陈路白、德叔、王贵、王志、王家亲戚,还有连夜从被窝里拉起来的里长大人。
右边就是老秦一家,秦老汉、秦能、秦河、秦虎,原本还有一位秦家的二叔,但是因为伤势过重登堂吐了一地的血,县令大发慈悲就让人先抬下去了。
老秦家山林打野全身都是腱子肉,陈路白也不是好惹的。
靠着在街尾巷角练出来的三脚猫功夫,还真是让陈路白杀出了一条血路。
让王志在前头带路,陈路白扛起百来斤都有肚子的德叔颠着人往山下跑。
正巧和里长派来的人撞上。
王贵王志久未归家,家里人着急忙慌地寻到了里长家里,这才得知连同德叔一起去山里丈量土地。
临泉村的人多以种地为生,显少有人进山打猎,约莫有几十年没人仔细进去探过。
山路迷踪,王家担心家里几个男丁出事,赶忙提着灯笼想要进山寻人。
撞上了陈路白一行人满身狼狈,被人撵着屁股跑的惨状。
天子脚下,居然还有如此暴民存在。
临泉村的人怒了。
村里人你一棍我一棍,几下将秦家几人通通制服,拉扯到了公堂之上。
陈路白生来十几年都是良民,头回上公堂让他实在憷的慌。
长乐县的衙署建造得威严堂皇,门口一道照壁,又放着一只英武的四脚兽,大门两旁的门神怒目冲冠,铜铃大的眼睛似乎能照出人心中的阴暗面。
“愣着做什么,继续往前走。”
几名衙役在身后催促,他们看护着一干人等继续向里,又进了两扇门才到了众人听审的大堂。
只见大堂正门上挂着一道“清正严明”的牌匾,一位衙役忽从队列中走出,站定在下方木鼓边重重击打。
几声鸣鼓之后,李县令这才从二堂走出,步入公案坐在了高背椅之上。
李县令惊堂木一拍,幽幽抛下一句:“堂下何人,所犯何事。”
深夜扰人美梦,李县令还在床上和小妖精卿卿我我,门丁就来喊着有人报官。
李县令还想同小妖精温存片刻,就在门丁的叫喊中被小妖精丝毫未有任何客气地将其踹下床,直接赶去上堂。
还憋着一股子气,李县令随口点着底下看上去情况最严重、糊了满脸血咧嘴一口红牙的秦家二叔。
“就你吧,你来说说是什么事。”
“青天大老爷,求您为我们做主啊!”秦家二叔话还未说完,哇得吐血晕了过去,吓得李县令赶紧让人把他送下去。
待听得秦家和临泉村继续叽叽喳喳得说话,李县令算是听懂了。
这是一起村里乡间的侵占田地案。
平日里若是村里的事,一般请一些同族耋老邻里,让里长作为裁断即可。
但是这秦家偏不愿意,觉得临泉村一定会包庇村里人,他们从上至下都穿着一条裤衩,根本不可能公平裁断。
再加上两边都有人受了伤,怎么也算是上升到刑事斗殴,死活要拉着他们对簿公堂。
“肃静!!”
李县令听得头都大了,跟赶集似的,他耳朵疼。
这边说是牙行登记里长过目的正经买卖,那边说是太祖说过,他人开垦成熟者,听为己业,这地谁知道是秦家耕垦了之前还是之后划分到临泉村的,不能仗着他们秦家久居深山,就这么欺负人。
秦老汉哭天喊地:“可怜我祖父啊,早年跟着太祖东奔西走,天下大定之后在京都安家开垦荒地。眼睛瞎了、腿也断了,这才辛辛苦苦收整出这么几亩地。秦家老祖,孙儿无能啊,不能守住您为我们打下的家业!”
李县令一听居然还跟太祖同进同出,“老父莫不是军户之子?”
秦老汉摸了下干嚎半天没有落泪的眼角,“不是,我们家祖上是中原迁过来的农民。”
李县令:“……”
白期待了,还以为能扯出什么惊天大案。
秦家那边光是嘴上说,里长这儿让人去取了村里历年来的记录案册,详细得记录了每年临泉村的税收和划地区域。
从临泉村有记录以来,这块山中田地,就一直记录在案。
“山那边是什么地方?”
师爷道:“回老爷,是北武庄。”
“去,找人叫他们管事的拿着资料赶过来。”
“啊,现在嘛?”
“不然呢,还等着拖到明天天亮,我还要不要睡觉了。”李县令丢了只笔扔到师爷脑门上,“你也别闲着,赶紧去把他们两个乡的黄册给我翻出来!”
待到北武庄的里长匆匆赶来,陈路白在堂下跪得迷迷瞪瞪,脑袋垂至了胸口,口水糊了他一胸襟。
见没人注意,陈路白用袖子偷偷摸摸地擦着衣领上的水渍。
“好饿……”
陈路白摸了摸肚子,他只在昨天中午吃了些馒头,又从德叔那儿蹭了几块卷饼,
这些东西一下肚就被消化掉了,到现在有半天半天未进任何米粒。
陈路白的手臂开始打摆子,他向一旁站着发呆的衙役打招呼:“哥,衙门里有吃的嘛?一晚上都没吃饭,饿得慌,行行好,随便给点什么都可以。”
衙役没想到还有脸皮这么厚的当事人,他都还没敢向县令发话要休息,当事人倒先开始提起要求了。
“这里是公堂,不是茶社酒楼!”衙役狠狠瞪了眼。
陈路白讪讪:“茶水也喝不得一口嘛?”
没过一会儿,便有差役领着北武庄里长上前,李县令打着哈欠从二堂出来,接过师爷熬着眼睛找出来的两乡资料。
北武庄里长给李县令做了个礼,因其年龄是在座所有人中最年长的,长久路途过来本就腿脚不便,额外允许他坐在凳子上。
“县令大人,这是今年尚未提交至县衙的户口黄册和土地丈量图册,请您过目。”
陈路白撑直了脖子,就看到差役呈上了厚厚几本书册。
李县令只匆匆一眼,便道出了其中的关键点,“这么说,这中间这处山,并不归属于北武庄了?”
“是,早年间,因北武方向进山需要跨河,所以村民们多选择居住在山的对岸,自太祖起,大家便习惯绕过此山再入官道。”
北武庄里长补充道:“并且,一百年来,若是有村民搬迁此地,也是多选择去北边的宁义村和东边的明谷村,显少有人愿意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去到临泉,实在是花费太多,地处不便人心使然。”
“里长可认得堂下的秦家老小。”李县令问。
“不,北武至今未有过秦姓的人家。”北武庄里长回道。
“好的,我知晓了,里长退下歇息吧。”
李县令又问向临泉村同样的问题。
里长那脑袋也是摇得飞快,回答得一样。
李县令心中已有定夺,醒木一拍:“既然如此,本官宣判,秦家即日离开临泉村直辖,将田地悉数归还给陈路白。”
“凭什么?”秦老汉的音调都变了。
秦家几兄弟更是在县衙上腾得站起,高壮的块头让衙役纷纷拿着杆子将他们赶回原地。
秦家不同意,不过陈路白是已经看明白了。
或许临泉村这处农田归属有所争议,但那都是老黄历。
现在摆在众人面前的就是陈路白,是货真价实花了银两买到地的土地归属人。
而秦家十几口,或因黄册未登记在北武庄,也未记录在临泉村,而成为了遗留百年之久的流民。
即是流民,开垦无主荒地之后,虽免其三年税收,但是在之后依旧要将户口登记在附近乡村,并且依照大夏法令进行赋税。
这左右两个村都不沾,理念来的赋税案册上也没有他们人都记载。
秦家不仅是税不缴,徭役也查不到他们人头上,妥妥的大夏蛀虫,跟撬圣上墙角没任何区别。
都活得已经这么滋润了,还不满足。
秦家还想抗议,李县令一顿班子下去几个人登时就服气了。
收税这件事切切实实关系到李县令的业绩,既然翻出了老帐,他一点都不手软,让秦家把这几代人未缴的粮税全部征收上来,并且过几年若是徭役也要比旁人家多一个人头。
秦老汉傻眼:“五百两……就算是把我们全家卖了也换不来这么多钱啊!”
太多了嘛?
李县令小声咨询师爷:“那山里多少地,这钱我喊多了?”
“拢共不过12亩,若真是按照他们一百年算,200百也是多了的。”师爷明眼人,“这老汉倒像是几十年前洛阳旱灾迁过来的,嘴里头话不可信。”
李县令若有所思,那就打个折,“看在你还伤了人,一百两得了!限你在月底之内,将罚金缴齐。退堂!”
秦老汉如丧考妣,整个人如霜打茄子似的晕倒在了地上。
“爷爷!”
“你醒醒啊!”
“哥,怎么办,爷爷受不住刺激,昏过去了!”
“一百两……这一百两我们到哪里想法子啊……”
陈路白眼见这场闹剧最终落幕,忽然心中萌生了一个主意,开口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县令。
“李县令,请留步!”
李县令摘着乌纱帽的手一停,闻言旋身望去。
只见堂下站着一位白面少年,正是此次秦家状告之人,笑嘻嘻地冲他道。
“秦家的罚金,要不我就替他们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