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又闹了起来,一下摔了花瓶,拉着她父皇的衣角哭哭啼啼,说些什么“欺骗”“不守诺言”之类的话。
每当这个时候,父皇也就没空管她了。
叶曦打了个哈欠,这种事儿隔个十天半个月就要来一回,最开始她还会害怕,到现在已经觉得无聊起来了。
她坐在外面,扒着窗户看了会儿,松手,扭头问身边的宫女:“哥哥来了没有?”
宫女蹲下身,巴不得叶曦赶紧走,虽然叶桉还没到,但他今日说了要来,那必然就会来。
于是那个宫女道:“快了,殿下若是现在回去,说不准可以跟叶桉公子碰上呢。”
叶曦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转身走了:“那回去吧,别让哥哥等久了。”
倒是让那宫女说对了,叶曦前脚刚回去坐下,叶桉便来了。
叶曦面上一喜,却没忘了往叶桉身后看看,没看到别人,多少有些失望。
叶桉也明白,叶曦到底是个小姑娘,还是想跟他府里两个妹妹一起玩,只是那两个并不像他一样出门自由,进宫也自由。
家里也不许她们出来。
不过叶桉没说什么,顺手把带来的宫外的吃食搁在桌上,道:“给你带了好吃的。”
叶曦不肯罢休:“鸾儿和珊儿这次怎么又没来?怎么就这么忙,还是就不想见我……”
“没有……”叶桉无奈,道,“珊儿也是让母亲惯坏了,这两年脾气愈发坏起来,到哪都不知道收敛,父亲便不让她来了,她倒是念着你呢。至于鸾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如今定了亲事,对方也是有头有脸的家族,规矩多,她如今便要学起来了,是忙的来不成。”
叶曦惆怅叹息:“真是……好端端的,这么早定什么亲事?定了亲事如此麻烦,那我以后可不要。”
叶桉叫她别瞎说,叶曦却不服:“哪是瞎说!你瞧瞧,自从鸾儿有了婚事,我见她超过五次吗?怎么像是见不得人了一样……”
“定了婚也就只能算半个闺阁女子了,要更在乎一些东西,不能经常抛头露面。”
叶曦觉得这说法简直是胡扯,那她往后见叶鸾的次数岂不是要掰着手指头来算了?
本是随意想想,谁料一语成谶。
此后数年里,叶鸾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叶曦再见她的次数没超过十次。
后来叶鸾嫁人,叶曦去送嫁,那就是最后一面了。
她面庞还稚嫩,像个小孩子,但胤王府的叶鸾郡主最是贤良淑德、成熟稳重,早就可以扛起一家的账房,做个“清闲”贵妇人了,人人都知道的。
唯有叶曦不高兴,她说:“你嫁得太早啦。”
叶鸾微微歪头,和叶曦靠在一起,两人的脸从铜镜里映射出来。
她咧嘴笑了:“你得替我高兴,我嫁得早,逃的也早。”
“逃?”
“嗯。”叶鸾垂下眼帘,低声道,“我逃了。”
胤王府这个虎狼窝,她走的最早。
于是叶桉每次出门带的点心从两份变成了一份。
他从前每次来宫里,都会早早出门,耐心等上片刻,带两份吃食。
叶珊不喜欢这些,于是一份带进宫给叶曦,另一份等回家带给叶鸾。
自从叶鸾出嫁,叶曦已经很久没有看见那第二份好吃的了。
但这次却很难得,桌上整整齐齐摆了两个油纸包,叶曦伸手拨弄了下,问:“这次怎么买了两样?”
“嗯?”叶桉诧异,随即探头看了一眼,道,“一份给你,另一份我带回家去。”
叶曦一愣,问:“是鸾儿回来了?”
“没有……我没跟你说吗?”
叶曦皱眉:“说什么?”
“我院里有个小丫鬟,叫草儿。”想起府里最近的腌臜事,叶桉也忍不住皱眉。
但没必要瞒着叶曦,便一五一十地说清了。
“这虎狼窝倒也有养人的地方,她比前两年胆子更大了,跟你似的。”
这样说叶曦倒是想起来了,叶桉是跟她提过的。
叶桉院里没有长久伺候的人,都不在他面前露面,但这小丫头是个例外。
原因无他,她胆子很大,当年跪在叶桉面前,要给自己求一条生路。
因为她胆子大,所以换取了叶桉的恻隐之心,留下了她。
叶桉手指摩挲着桌沿,道:“她配得上好的。”
闻言,叶曦这回倒是不乐意了:“怎么以前不听你说这话?难不成在你心里连点心都分上三六九等了,她以前只配享用俗物,配不上大公子觉得好的。”
知道叶曦不爱听这话,叶桉低低笑了两声,还是解释了:“有些人一辈子注定只能到某个高度,既然如此,便该让他享用他配得上的。过了,只会把胃口养刁……我还是小瞧了她,她确实配得上更好的。”
叶曦不置可否,但确实有几分好奇。
见她好奇,叶桉才又多说了两句:“若她以后出府去,想必吃不了亏,能有些小小成就。”
“我觉得不够!”叶曦扬眉,道,“如此有野心又聪明的丫头,我便说她将来能成一番造化,做个了不得的人物。”
“过犹不及。”叶桉情绪没太大变化,似乎又这样下了定论。
叶曦不满,还想再说什么。
叶桉却警告似地看了她一眼:“曦儿,你话里有话,有些事不能说,也不能想的。”
叶曦闭了嘴,却更不服气。
叶桉知道她心里那点儿小心思,看着叶曦,心中略微有些不忍,还是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有些事不行就是不行。你别往进搅和,落不了好。”
叶曦抿唇不语,但叶桉就这么直勾勾看着她,看得她好不自在。
她知道,只要自己这时候顺着叶桉的话乖巧接下去,说知道了,说不想了。
那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但今天就是难得的……她不想再这么说了。
良久,叶曦垂下头去,低声道:“万一赢得人就是我呢?”
“曦儿。”叶桉无奈,“这不是小孩子做游戏,规则没有那么简单。况且就算这是一场游戏,他们也不会带你玩的。”
叶曦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好了,喝杯茶缓一缓。陛下不是说等你过去吃饭吗?别怄气,叫他看出你不高兴来,又要追问,到时候你解释的麻烦。”
谁料叶桉话音刚落,门外就有一小太监匆匆来报,说陛下方才去平贵妃那里,两人又开始怄气。
如今陛下顾不上她,叫叶曦到时候自己传膳,看那边有什么喜欢的叫人送过来便是。
说着,小太监还递上了今日的食谱。
叶曦却没太大兴致,将食谱随手搁在桌上,道:“也不知有什么好吵的,每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觉得无趣。”
“贵妃娘娘不似你,她这辈子都要搭在宫里了,膝下又无子嗣,难挨的很。所以跟陛下吵架也成了趣事,陛下不在乎这些,要不然哪能每次都陪着闹?”
叶桉垂下眼帘,眼中似有怜悯。
叶曦出生时燕帝不是没想过将她抱到平贵妃那里养。
可平贵妃看不得叶曦,宫里后面那么多孩子,她只跟叶曦不对付。
小时候叶曦还拉着她的衣角叫平母妃,可这女人听了却是像吃了枪药一般一把将叶曦推开。
叶曦知道疼长了记性,后面也不去亲近她了。
父皇抱着她叫她别跟平贵妃计较,是他犯了错事,才让平贵妃迁怒自己。
叶曦小时候不明白,长大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儿,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这种平衡在这些年愈发不稳定了。
平贵妃年纪大了,她担心更浓,甚至做出一些很不对的事来,燕帝竟然也纵着,叫叶曦很不理解。
但不理解也没法儿,这事儿也不该她管。
就好像储君的位置,也从来不是她能肖想的。
“那今日去见李先生好了,我请客,带你去外头吃。”
在叶曦愣神的这一会儿工夫,叶桉已经起身整理起了衣裳。
他总是这样,很是时候地扯开话题,叫叶曦想说什么都不能了。
但叶曦也总是不服,总想着有一天,要是叶桉能不打断她的话,让她说下去就好了。
为什么不相信她能赢呢?为什么不觉得她该赢呢?
她比他们所有人都厉害啊,即便是三弟弟,他不懂得争,自己却会争。
所以她到底输在了哪里?
这个问题直到叶桉离去,叶曦也没能明白。
叶桉永远闭了眼,叶曦再也没机会说赢他、让他好好听听自己的想法了。
也是在那一年,她第一次见到那个野心很大的草儿。
不得不说,叶桉没说错。
彼时叶曦看着对方,心中突然升腾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觉得草儿比她还要大胆……不,那时她已经不叫草儿了。
她叫昭月,天上日月光辉的昭月。
叶曦心里一动,忽然很想出一点儿难题,为难一下昭月。
她好像把对方当作了另一个自己,盼对方能通过对她来说天大的难题。
那这样的话,是不是她也可以……
终归她倚仗太多,不似昭月,昭月若是退了,没人能给她兜底儿。
于是她心狠。
就这股儿狠劲儿,逼着她自己,走上了这条艰难的道路,走成了这条艰难的道路。
叶曦看到她,好像又有人给她顶起了这口气,叫她能有心力去争一争。
但是这条路……好像确实比她想的要难得多。
至少她觉得的第一个变数,是李问贤。
印象里的李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好像没有那么厚此薄彼,会夸赞叶曦。
不会因为她是公主,就觉得她做的那些事是无意义的,觉得她不应该看些政治典籍。
可是这时候叶曦才明白,李先生只是不太在乎她而已,所以叶曦做什么都觉得无所谓。
他从前看着叶桉的眼神是惋惜,惋惜他的身体。
看着叶曦的眼神也是惋惜,惋惜她的性别。
不同的是,他惋惜叶桉,却还想帮他。惋惜叶曦,却是将她踢出了自己的选择范围里。
又是这样,所有人都在忽视她,觉得那不是她该得到的。
就是这样的不甘心,让叶曦觉得,她必然要赢。
而如今……
雨滴淅淅沥沥,砸在竹叶上,又从竹叶滑落,恰好滴在“桉”那个字上。
叶曦恍惚间想起很多年前,叶桉曾跟她讲过她名字的由来。
因为她是外族女子所生,一双异瞳,大燕子民将她视为不祥之兆。
于是燕帝给她取名为“曦”,用光明璀璨的“曦”,来压她的不祥。
可叶曦却觉得自己的“曦”从来不是什么镇压不祥,而是东曦既驾的“曦”。
她生来就是光明璀璨的。
叶曦伸手,指尖搭在墓碑上。
她轻声道:“兄长,你瞧,可是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