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索名分邵郎脱身解袍，清君侧邺王逼宫皇城。
（十一）探监。邺王。
唐王有个习惯，她与人面面相对时，喜欢一边观察对方，一边想若自己是对方的心态。姐姐们总说，九儿仿佛和谁在一起时，就会更像谁一点。她身上有每一个姐姐的痕迹。
九儿也像每一个人的投射，谁对她如何，她也会对谁如何。若是她针对了谁，说明是那个人先针对了她。
像一个一比一投资回报的项目。
她看着每一个人的面容的时候，也多有自己代入不了的思想。比如，她始终想不明白邺王谋反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宋玉和飒若劝她，人无法共情与自己不同的人。宋玉说，犯罪分子自有一套自己的思维，一个正常人永远无法理解、无法代入。甚至很多罪犯反而觉得自己无罪，自己才是正义的一方。
唐王心里还有一层隐隐的担忧，她在琢么这一次的事件里，究竟还有谁。邺王是不是也是个棋子而已。她反复思量揣摩自己的情绪，没错，是担忧，是害怕。
她怕背后的黑手是自己猜测的那个人。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姐姐很在意坊间说她妗不友妹不恭。
她只能选择相信国史院给自己教授的课业。可实际上，她私底下有自己的揣测，她叫过许如晦的几个友人，听一听南丘国对宁国的诸多记载，虽然两国的历史都有假的部分，可她能从其中寻觅的蛛丝马迹。
记得她儿时，宫人们说，皇宫是她的家。可是后来父亲过世了，母亲驾崩了，所有人都说姐姐很宠爱自己，给自己建造了整个九州规格最大的王府。姐姐会将世间珍宝都搜罗来送给自己。在坊间隐姓埋名游历时，她跟着傅师傅四处历险，那些日子很有趣，但也不是家。
家？
其实从儿时到她苏醒后，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感觉到家。不是母父庇佑她的那种家，不是给她遮风挡雨的房屋，而是她成了一个大家长，她庇佑她的夫与儿，庇佑她的属下，扶养她名义上的父后。
她如今什么都不怕，但却对那一夜的火光十分介怀，梦中经常梦见冲天的大火，而后被吓醒。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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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监牢。
唐王想送一送邺王，也是真的想亲口问一问她。
皇上想羞辱她，所以没让她穿囚服，反而叫她穿郡王袍，特意在监牢外面放一面全身铜镜。想让她看一看，如果她不作乱，本该是一个尊贵的郡王。一朝沦为阶下囚，皇上还是皇上，她什么都没了。
邺王看见唐王来了，腾地一声弹到了监牢栏杆旁边，她双手抓着栏杆，瞪着双眼，“你来看我？你们姐妹俩真是同出一脉，一样喜欢羞辱人！”
唐王看了看那面铜镜，又看了看邺王，“你一点憔悴的样子都没有，真是有活力。不愧是做武将的人。应该是你心态好吧，夫侍与孩儿都死了，你竟然还这样想得开。御医说，许多病症都和人的情绪有关，你犯了这样大的罪，牵连了这么多人，还这样精神。也好，不精神，我还怕问不了你。”
邺王大声笑着，“我怎么能没有精神，我要顿顿吃肉，我要杀出去！我要天下臣服！”
“天下？”唐王挑眉，“你还知道天下？你知不知道天下不只是宁国，天下有五湖四海，有万万种族。你出过海吗，走过丝绸之路吗？你知道什么边际才是真正的天下吗？你只想坐在龙椅上，把国库握在自己手里花。你如果真的心怀天下，就不会制造血流成河的灾难，一个女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夫人和孩子，算什么娘们！”
“用你来教训我？你和你姐姐一样爱说教！天下不是靠着说教得来的！血流成河又怎样？先帝建国不也是靠着杀得血流成河吗？！天下女人谁不想当皇帝？谁不想让自己的男人当皇后？谁不想把皇位留给自己的女儿？你尊贵，你是先帝亲生的女儿，你是叶家的血脉，你不用造反，你只需要把你长姐盼死，天下就是你的了！你凭什么嘲笑我们这些努力的人！”邺王的手紧紧握着栏杆，仿佛要将铁扣下来一块一样。
唐王的目光散了，仿佛看见了远方的什么，“我深以为耻。”她回过神来，看着邺王的眼睛，“如果可以，我真想把自己身上的血都放出去流干。”
邺王伸出手，攥住唐王的衣襟，“别说你不知道！除了你和百里禅，其他的皇女都不是先帝亲生的。凭什么她们能姓百里，享受皇女之尊！而我却不能，我要让江山姓萧！凭什么你才十八岁就要封亲王！凭什么你有偌大的唐王府！凭什么你娶的男人是韩家示字辈的公子！我就要低你一等？别说什么割肉放血的蠢话了，叶家若是温顺乖巧，早就灭门了！你享受了这么久的福气，说这些漂亮话，好像你多有神性一样！”
“出身皇门非我所愿。哪个当亲王的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栗王的位置是母皇给天下人看的，要天下人信奉皇家恩德。养一个栗王，可以教天下人相信一个人为百里家效力，可以造福三代。这不值得吗？你连这点子道理都不懂，真是没有当皇帝的本事！祺王也姓萧，她出身并没有你尊贵，不是也能封亲王吗？”
“她一个念经的都能当亲王，才是天大的笑话！你们几个不过是因为足够臣服她，她才会扶持你们！别说你不想当皇帝！别拿话本子里面，什么当皇帝并非天下第一开心事当真！当皇帝就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当皇帝就是天下最爽的事情！”
“在我心里，文成公主是王，昭君也是王。比起放任宗教干政，自己扶持一个掌管宗教的亲王更划算。当皇帝或许爽，但没有能力的皇帝也会死得很惨。李煜便是。你真是莽妇。”
“礼仪廉孝，是无能之人的借口！先帝打江山时就知道自己一定能行吗？你一个陷在安逸生活里的人，没有资格批判我！你觉得投靠她就有好结果吗？我兢兢业业地在教练场给她训新兵，一早站队扶持她登基，受了她的安排娶一个高丽供品，你看看哪个宁国的王姑，正房是个高丽货？你会把西狭国的男人娶了当正房吗？呵，你也知道他不配！可是你看她是怎么回报我的？我的女儿想当县女都要求奶奶告爷爷。都是有军功的人，凭什么你动辄就能封亲王，我兢兢业业半辈子想要个封号都难！”
唐王心里倒是认同她关于高丽供品的话，可亲王之位只有八个，不可能人人周全，“快人快语，邺王是一代枭雌。那我问你，你究竟为什么要造反？你凭什么认为你能造反成功？”
“造反需要什么理由？想当皇帝还需要找个借口？你年纪还小，自以为万事万物皆有因由。朝代的更替不过是成王败寇，哪个朝代建立起来不要第一件事去抹黑前朝？哪个皇帝登基不要说自己深得先帝爱重？我要是当了皇帝，我就写太和皇帝性情暴虐，百姓民不聊生。民间起义者众多，是我萧祁瑞救民于水火之中，得万民敬仰！是真龙天女下世！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像发了疯似的大笑，而后突然捉住唐王的手，把她拉到眼前，“那我告诉你吧。为什么我要杀入皇宫？多年以前，百里禅在长平镇一役中失利，先帝训斥，却并未责罚她。是她自己罚自己跪了一夜，那一夜她跪坏了膝盖，武艺早就不能像从前一样施展了！若近身搏斗，我当然可以取她性命。只要你也死了，先帝就没有亲生的皇女了。叶家也没有女儿可以继承江山。”
唐王有些疑惑，“我知道啊。”
邺王锁眉，有些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长姐膝盖有伤，武艺不如从前了。”
邺王不可置信地疯狂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你知道这件事？那你为什么不谋反？你为什么不杀了她？你只要杀了她，你就是皇帝了！你为什么不杀了她？！你为什么？！！！！”
“只要她死了，天下的规则都是你定的了。你不是从前想要一个花柳街的小倌儿吗？你不知道只要你当了皇帝，天底下什么男人就都是你的了吗？！当了皇帝，你想杀谁就杀谁！没有人能阻拦你！你喜欢哪个男人，就能把哪个男人封作皇后，这样的日子不快活吗？”
“你说啊！你说啊！”
“你不懂我，我也不懂你。守业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京中动乱，会让周边所有的国家来染指宁国。”
“不对！你还有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你不会真以为你母亲你长姐是什么真龙天女，得了天道才当皇帝的吧！她们都是靠着杀光别人，踩着别人的尸体当的皇上！二皇女怎么死的？是你长姐亲手杀死的！先帝说，连手足都不敢杀，就没有本事当皇帝！当年先帝还不是皇妃的时候，她的父亲有王位，先帝要求叶家把王位给她，叶氏不从，她就弑父换得王位！还记得先帝说过什么吗？三家打下的江山，凭什么国姓是叶？这么多姐妹捧着她百里禅当皇帝，轮流给我坐坐又如何？”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捧她上位？你也是站了一个给你最多价值的党派。”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我从前迷信嫡庶，以为自然要捧大皇女。可选择我清醒了！你呢？你还在抱着你长姐给你灌输的那一套思想生存！什么九王定江山，都是为了防止藩王壮大，危害皇权的鬼话！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皇姐不阻拦叶家把你送上弘福山吧？因为她希望你恨叶家，只有你恨叶家，才会无限地认同母权、想要剿灭父权，你才会无限地靠近她！而远离叶家！你也是她的棋子她的玩意！你就不想把棋盘摔了自己下棋吗？！”
唐王有些听不下去了，她不想让自己再想下去，“如果皇姐没有把威虎营给你，你打算怎么牵制住京中的势力？防止她们去宫中营救。”
“你以为，那些官员会真心想救你皇姐吗？谁当皇帝，她们都一样做臣子。你还是太年轻，以为忠君爱国是当然的事。戏文、史书里的因果报应、君臣和睦，都是假的。把玉玺握在手里才是真的。对于天下百姓而言，没了矿井里的矿工不行，但是没了皇帝，一切还是照常运转。所以皇帝最怕百姓知道皇帝无用这一点，才要反复用这些，来写自己的英明神勇。
你以为勤勤恳恳就有好报吗？你改革科举，动了多少人的出路财路，你以为你是个贤王，其实背地里有多少臣子在咒你去死！你以为你阻拦一次瘟疫的爆发很光荣，应当彪炳千古吗？你知不知道有多少行医贩药的指着瘟疫肆虐来发财呢！你等着你真的当了亲王那一天，被群臣参奏的时候，就会明白我说的了！”
“百里衍望，你千娇万宠地长大，身上都是皇室给你塑造的礼义廉耻。她们需要温顺贤良的你，敢于为国献身的你。那是她们需要的你，你有没有想过，你本不需要这么辛劳，不需要为谁尽忠！你问我有没有做足了打算，那你有没有设想过，如果皇帝死了，你继位了，假如你父傧叶棠云没死，他就是太后，韩容岱只是明仁太傧。他年轻时候夺宠，又是顺顺当当的圣父皇太后，你有没有想过届时明仁太傧如何自处？你父傧生了你，就没有价值了，先皇后和韩容岱都容不下他！你去看看国史院的脉案吧，你父傧生前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刚生完你没有死，反而在你六七岁的时候过世！”
唐王身子一怔！整个人趔趄了一下。她仿佛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了，她回想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你有没有想过你身边为什么一直没有亲近的人？你长姐才要做你最亲近的人。她生怕你有更信任的人，阎磬后来为什么不教你课业了，真的是被你气走的？她是怕阎磬发觉你更好控制，就动了拥立你为帝的想法。为什么要安排傅师傅一个男子教你课业？那是因为你失去了爹爹难过，给你安排一个小爹罢了，等你长大些，还能教你人事，给你开蒙开荤！谁知你和傅师傅的关系越来越好，好得让你长姐嫉妒，否则为什么没轮到他侍奉你人事？！”
唐王不断地向后退，一直到撞倒了铜镜，一声脆响。外头的侍卫进来问候唐王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唐王重重喘气摆了摆手，等到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不知道怎么走出的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