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华待外头声音渐小,转头看到常芜竟攒了一箱子满满登登的纸。不觉抓起几张拿在手中,打开看着。未等想,这不止是习字的废纸,竟是写给平川的家书。
此刻拿在手中的几张常文华都瞧不懂。勾勾画画的满张没有几张字来。待到后面,便更能看清字迹。虽也是歪斜,还带画圈,却还能是断断续续的瞧出意要表达之话。
仔细瞧着,越发觉得错过了两个孩子的成长。越瞧越多,本是“平常家事”,又因信里常芜把每次父亲的夸奖都写在里头。常文华才发现好多自己都忘了。就看着这些忘记刚才的不快。信中连常衡往常因为她学不会骂她,都写在里头。看着不觉好笑。
可笑笑就笑不出了。里面还有江琼的“苦”。常芜每次见到娘哭泣,便写进信里,希望那些亲人看到,能多多善待娘亲。越看常文华越是心惊。怎么都笑不出了。
其中几封:
外祖父,芜儿今收到了你派人送来的小锁,芜儿十分高兴。可芜儿要告状。你莫要气。我爹爹他,不要娘亲了。只宠着姨娘。姨娘就是东郭先生和狼中的狼,狼子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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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以前教过姨娘那诗经,连着我在旁边听着。我都会了。姨娘却同父亲说从没学过。这便是守拙吗?那我是不是也不能说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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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今日又夸我了,抱着我去骑大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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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姨娘骂我好些,我虽都未记住,可知道不是好话。哥哥把我拉出大帐了。还捂住了我耳。我气的要去同爹爹告状,可爹爹竟然打了娘。还说娘好些,哥哥又给我拉走了。我都未听到。曾学,子不教父之过,爹爹为什么要说我娘亲。我也要去坟头骂秦叔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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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不喜欢我了。只赶我去同哥哥玩。还说姨娘孤身一人,爱慕爹爹多年,很辛苦。她只有爹爹。才不是呢。娘亲也是孤身一人呀。娘在爹从军前,就等着爹,难道不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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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姨娘指着我娘鼻子骂,说我娘就会借着孩子邀宠,不要脸。娘已不让我去找爹爹了,可我是真想爹爹。安爷爷看我哭了,给我讲了好多稀奇的故事。越来越喜欢安爷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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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给哥哥说哭了。哥哥在城墙角落吹着寒风,好可怜呀。我不喜欢爹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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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又被姨娘赶出大帐了。我再也不去找爹爹了。安爷爷拿帕子给我敷脸,我疼的直哭,安爷爷唱戏给我听,好像那些人儿都活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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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林伯伯说,娘是爹爹嫡妻,就该贤惠。可当姨娘好呀,日日有爹爹相伴,什么都指使娘亲做。做嫡妻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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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姨娘,爹爹还说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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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又被欺负了,爹您睁开眼睛瞧瞧吧。您只记得姨娘哭过,那娘亲夜夜哭,爹都不闻不问。那姨娘装腔作势爹就心疼。爹根本就不爱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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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爹评理,哥哥拉住我说:“芜儿。你性情虽像男儿,骨子里却不是。男儿家三妻四妾很寻常。我们若是颠倒过来,你就明白了,或者等你长大了,你就懂了。
我问哥哥:“若是如此,为何要做那正室,那我愿意我娘是姨娘。还能时常欺负正室,不好吗?”
哥哥不懂,他同爹爹都在军中,看到的只是“柔弱”的姨娘,可那凶狠,会凌辱人的姨娘只在家里。只对着我和母亲。但凡多出一人,秦姨娘也是柔弱的。
......
娘又夜里偷偷哭,可是姨娘笑的声音真大,盖过了娘的哭声。我只能多去陪着娘亲。不让她伤心。
......
姨娘明明刚还逗着妹妹,为何爹回来就说头痛?心痛?爹是郎中会治病不成?娘守了她一夜,倒水擦身子的让娘忙。我都未睡好,可姨娘还笑。难道生病了不苦吗?
......
妹妹又病了,娘衣服都不换好几日不眠的就一直照顾她。姨娘倒是同爹爹玩耍去了。我觉得这孩子好像是娘生的一般。
......
姨娘好像会变脸,明明刚才还骂我娘,在爹回来时,她却哭了。她怎么还哭了?
我同娘说,娘哭了,可不叫声张。
......
姨娘又作病了。今日又是爹爹独自在娘房中睡得,好像爹一去找娘亲,姨娘就生病。当个医者真不好。日后我可不学医了。
......
姨娘非让我管她叫娘。我不叫她就打我。说娘这次病的重,起不来了,以后她就是我娘,我不要她,若是娘走了,把我也带走吧。
一封又一封,常文华看了半箱子后才发觉这是按着时间顺序而放,不觉找起收秦燕怡进房的那日,想看看常芜那日写了什么......
那时常芜会写的字并不多,勾勾画画的反而更真。
纸上写:晚上,姐姐进房就给娘磕头,这是拜师礼吗?但不是三个就好吗?为何那般用力?还自行往椅棱上磕。姐姐娇弱,水壶都拿不动,还要爹爹帮娘倒。姐姐跪在爹爹身后朝着娘笑,爹爹回头她便哭。好像军中唱戏的爷爷变脸。那茶杯芜儿都能拿动呢。姐姐竟然比芜儿还娇弱。
再往前看,常芜多是画的,有一个姐姐来找娘亲学东西。学的什么......一本本的书。七扭八拐的实在看不出样子。可是常文华看懂了,在常芜眼中,那个姐姐总来缠着江琼。
置这些信于桌、地、箱,并未再理会,推门出去,已看不到秦燕怡的身影。走前几步,瞧着内里黑成一片的正房,自己似乎好久未曾在内睡过一个整觉了。江琼和常芜说的都对,缓缓走离将帅府。不觉便到城楼之上,看着远方。思虑万千。
自来不是全然不知,只是享受秦燕怡带来的恭维奉承多些。某次夜值,悄然回府取文件,却见秦燕怡独自污言秽语的叫着将军演的欢实,当时并未处置。见江琼第二日红肿双眼,也视而不见。常芜不似能扯谎的,那信中所写必是她所见所经历的。可自己又深感疑惑,为何自己眼里所见都不是这般?现下回想觉得五雷轰顶。江琼呢?必也是信了,定以为自己宁可不值守,终夜陪着妾室鬼混不成?
“将军。芜儿无事吧?”刘葵路在后叫道。
“芜儿无事。左侧手臂略有些挫伤,后背被擦破些皮,旁的都无事。劳你惦记了。“刘文华转头答道。
“将军莫气,刘为我已狠狠惩治了。衡儿今夜在我那睡了,您可放心。”刘葵路又道。
“嗯。不干孩子的事,是......家事难平。”常文华仍是遮掩。
“是。我明白。”刘葵路应着,却是又道,“我今夜不当值,将军也不当值吧。两名军医我下午见了,不错。常军医......”刘葵路顿了一顿才又道,“今早启程?芜儿坠马受了惊,不知还能否跟着启程了。若是......日后还学骑马,可得嘱咐好,定不要带珠花等一类呀。防恐不慎,掉到马鞍之下,更是不得了。”
“刘兄的意思是?”常文华转头问,却见刘葵路摊开手,其掌心正放置着一枚带血珠花。
“刘为把马牵出府了。我听两个孩子说,他们到常府时原本无事,小马自来也听话。后来,常芜骑上,没行多远,小马便惊了。两个人急忙去制服,仍不管用。常芜被颠下马来,脚还挂在脚蹬子上,被拖行了十来米他们才拖住小马。小马还在地上自挣扎摔尾良久。刘为怕再伤人,一直拽着缰绳,出府门了都未松手。回头我一仔细检查,马鞍下便有这个,深扎马身,怪不得......发了疯。亏了常芜现下还不会骑马,若是未等他们二人,先行上马,那才真是后怕。”
常文华抓过珠花,用手心狠狠抓在手中。这珠花就是秦燕怡的。
江琼一直顾念这的将士多是孤身在此,怕惹得他们想念家人。每日出了内院都是素布衣,只着木簪子或银簪子挽一下发罢了。秦燕怡倒是花枝招展常在帐中晃着。就怕常文华看腻。时常变着花样。
曾经和江琼的日子,是那般的美好,江琼的温柔似水,那般优秀。没有秦燕怡时,他们神仙眷侣,那般惹人艳羡。根本没有这些乌糟事。而且两个孩子也是最得自己心意的,只是秦燕怡来了之后,一切才变了。
江琼一早红肿着眼睛,抱着仍睡得香甜的常芜欲上马车。常衡得了消息,也跑回来收拾行囊预备一道启程。诸人也都过来送别。
秦燕怡站在将军府门前浅笑盼兮。
江琼因等常衡,便只踩在台阶上,还未进去车厢。
常衡拿着包裹出门时,看到秦燕怡得意模样,不觉怔了怔。往日秦姨娘在帐中都是照顾自己的,时常让回去休息。以致常芜时常说姨娘的话,常衡是不大信得。如今以眼下瞧来,更觉自己愚蠢,自己亲妹不信,反相外人。
江琼见常衡出来,方才要低头弯腰进去,听到秦燕怡骤叫将军,也停住身回转过头望去,手还扶在马车沿上。常文华同刘葵路才进院门。
“爹,军娘要带衡弟和芜儿小妹走了呢。”刘为过去说道。
“都聚在这做什么,不用训练呀。”刘葵路反招呼众兵将离开。
“将军!”秦燕怡急奔下将帅府门前台阶,一把投到常文华怀中道,“夫人定要起早回京。这路上惊险,请将军多给些盘缠傍身吧。再拨两个兵士护送。妾去帐中瞧瞧名册,谁可送行。”
常文华低头看着秦燕怡,见她依旧哭的动听。可现下听在耳中,细细品来,句句都是在撵他夫人走。就手推远秦燕怡,只看着江琼,正欲说些挽留之言,却是江琼抱着常芜,正对常文华方向,缓缓屈膝道:“将军。我已找了人护送,他们早批了月长假来,不叫将军忧心。路上若是真有什么,定会周全处理。绝不会累了您的名声。你,好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