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落在她身上。
他微微眯眼。
为了增加话语里的可信度,她已经改口称呼对方的名讳了:“因为想让御馔津大人看看我种的东西……想让她为它们再赐赐福,好生长得更茁壮茂盛些。”
“是这样吗?”他平静地问稻荷神。
“是的,大人。”稻荷神很配合。
对此,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安静了两秒后转身就走。
怀里的白狐哼唧一声从明日朝的臂弯中跳了下去,不需要任何言语或指示,稻荷神已经平静地跟了上去,即便言行始终都不亢不卑,但是某种无法忤逆的尊卑等级始终存在。
明日朝安静地看着他们走远,怀里好像还残留着太阳烘晒的稻香,但是很快,周围一直隐秘窥视跟随的星之子就围了上来。
「母亲……」
「母亲……」
「母亲……」
它们拥簇着她,拥抱着她,像是不想让她感觉到寂寞一样,用冰冷的寒气覆盖了她身上的气息。
月海的水面扩散开涟漪,映照出上方晃动的月光。
“我召见你来不是让你多管闲事的。”月海的主人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丰收女神说:“你逾越了,稻荷神。”
“是,非常抱歉。”她平静地说。
脚下的海面深处,有扭曲舞动的游鱼翕合,在深渊中朝她发出无声的、凄厉的呐喊。
月读没过多久就回来了。
明日朝拖着繁复的衣裙,在星之子们的拥簇中迎了上去,问他:“御馔津大人已经走了吗?”
“嗯。”
她又说:“您可不要怪罪她。”
“怎么会?”他在廊檐下垂眼:“你是觉得我会对她做什么吗?”
顿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突然又冷淡道:“不要骗我,势夜。”
她下意识眨了一下眼。
高大的神明就像凝聚的夜色本身,就算平时维持着温和优雅的表象,也始终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但很快他就先放缓了语气:“果然在月海呆久了还是会无聊吧,就算是星之子也无法带给你太多乐趣,所以难得遇上来自人间的稻荷神更让你开心些。”
“和这个没什么关系。”
“是吗?”他看上去没有怀疑,也没有相信,更不想追根究底,而是笑道:“带我去看看你的植物吧,有段时间没见了。”
他难得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往日他对她所培育的植物都保持着一种直白的、漠不关心的冷淡,一直以来都是她热衷于让他参与,努力让他垂怜这些弱小的生命,明明当初是他亲手送予她的种子,如今能让他偶尔陪她去看看已经是一种莫大的进步。
明日朝同他一起去到那的时候,有三三两两的星之子扯着她前些天做的纸风筝从院中跑过。
她嘱咐跑在最前边的孩子:“小心摔倒了,宁宁。”
本是闲睱时做来打发时间的玩意实在称不上精致,如今玩起来很快就在它们手中轻飘飘地扬起,又轻飘飘地落下,淌进月海的水面上浸湿了,糊成了一片。
几个星之子围在一起,扯着手中的细线,好奇又困惑地看着纸风筝的残骸。
“月海没有风,放不起来的。”身边的神明这样说,却微微抬手,原本已经碎成软纸的残骸在他的力量中恢复如初,很快像有生命的飞鸟一样从海水中窜起,飞向了高高的苍穹之上。
星之子们雀跃地扯着线追寻而去,好些从深海中倚着弯月好奇地探出来看。
预言之神平静地收回目光,牵着她的手踏入了院中。
许久不见,长势最好的梅子树已经快有两米高了,就连之前总是显得很孱弱的花苗如今也已经长开了,顺利的话今后一定会开花的。
明日朝这样说的时候,他依旧兴致缺缺,只是不以为然地“嗯”了一声。
这些欣欣向荣的生命富有一种与冰冷辽阔的月海相斥的生命力——柔软,脆弱,渺小,但是鲜明,漂亮,生机蓬勃,是属于人间、大地、太阳的东西。
见此,明日朝总是很高兴,她笑着倚着他,说:“等春天到来梅子树结了果,就用青梅酿酒吧。”
“你会酿吗?”他突然问。
“会呀。”她柔软地笑道:“酿完的青梅酒若是埋在树下一些年头再挖出饮用,听说就会变得更加醇香。”
“那你喜欢喝青梅酒吗?”他又问。
“不是很喜欢。”顿了一下,她抬眼说:“我酒量不好,一杯倒。”
他突然就笑了:“我也不喜欢。”
“所以到时用梅子做些别的吧。”他说。
“但是该做些什么呢?”她问:“您有喜欢吃的吗?”
“那就是你该想的事情了。”他突然就变得不那么体贴起来了,颇有要捉弄她的意思。
“您这样我做的您未必喜欢,您喜欢的我未必会做。”她说。
“没关系,我会好好期待的。”他说。
等到他们一起回到殿中的时候,月读又送了她东西。
这次是一架上好的古琴。
老实说,明日朝有些意外。
因为在她的时代里,琴从遥远的东方古国传入平安京还不到几百年的时间,是一种高雅而兴盛的乐器,皇室贵族的公子女眷都会学习,但如今这个时代要想弄到这样稀罕又上好的古琴定是不易的。
月读看上去却不以为然,只是笑,明日朝微微倾身,低头简单调试了一下琴弦,音色相当清亮婉转。
“喜欢吗?”他在一旁问。
“喜欢。”她侧头朝他轻盈地笑。
他说:“如此那便弹一曲来听听吧。”
闻言,她一愣,偏过头,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安静了好一会,才说:“可是,我已经很久没弹过了。”
上一次抚琴于她来说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她还未被卜定为斋宫之前。
当时最后一次抚琴是与那位大人所吹的笛声合奏,他当时还未继位,是她还满心喜欢的东宫殿下。
如此想来已经太久了,自成为斋宫后她更是没有再碰过琴,如今怕是都已经生疏得不成样了。
但是月读说没有关系。
他轻轻挨过来,笼罩下来的目光像温和的雾一样,并不可怕。
她很快就轻轻地拨动琴弦,随兴地弹了一曲。
末了,没有询问他弹得如何,而是微微抬袖掩面,像是害怕看见他的目光一样,说:“您总是送我礼物,仔细想想,我都没有回过您什么礼。”
他却只是漫不经心道:“刚才那一曲不算吗?”
“……”
她觉得他真是太会说话了。
若是他是平安京里的贵公子,定会收到许多别有花枝的和歌。
她忍不住说:“……可是弹得并不是很好。”
他说:“你说不好那便是不好吧,我对音律并没有那么精通,所以也并没有那么在意。”
她一愣,微微抬眼,有些新奇道:“我还以为您会夸我。”
他微微耷拉的目光懒洋洋地垂下,面上的笑没有什么变化:“原来你这是想要我夸你吗?”
“……也不是。”微微垂下眼睛,有些难为情地偏开视线,她随手拨弄了一下琴弦,纤长的眼睫闪烁了几下,一连串轻快而又急促的音律像游鱼一样从她的指尖蹿过,好像惊起了某种细微的涟漪与波澜。
她说:“曾经为了变得更出色、为了得到他人夸奖而拼命练习的琴艺,如今若是变得凋落不堪,也许会迎来失望的目光。”
“你害怕我会失望吗?”他似笑非笑:“失望你弹出的琴声并不好听?”
她安静了下来,他也没有追根究底,只是拿出了配对的长笛,问她愿不愿意合奏一曲。
“……”
没有拒绝的理由,明日朝问他要奏什么曲。
他漫不经心地说:“就之前你唱的那首镇魂歌吧,那是我们目前唯一都知晓的歌。”
“……好的。”
月海掀起涟漪。
明亮的弯月倒映在海面上悬浮。
漆黑的御袍与艳红的火鼠裘交叠,低头轻轻拨弄琴弦,她听到袅袅的乐声伴随着低吟的笛声流水一样飞向远方。
记忆中的音律至今还异常的清晰,竟与此时此刻月海里的重叠在一起。
她始终记得那个白日并不晴朗,从平安京的贵族寝殿望出去,不远处的天际升上袅袅的青烟,据说当时与那位东宫殿下争权夺位的异母兄长在落败后皈依佛门,剃发出了家。
就算是无法涉政只能呆在家中的女眷,她也多多少少听过宫中的一些佚闻,自古朝廷政事都少不了争得你死我活,但最后能够得到胜利,也不用残杀兄弟,在她看来本应该高兴的事,那位殿下的眼底却始终萦绕着淡淡的忧愁。
当时她身着十二单端坐在他的身边,不解又天真地问他:「殿下,您看上去相当忧虑,难道您觉得您的兄长皈依佛门后还会对您造成威胁吗?」
「不。」
俊秀的少年一袭墨色的长发披在肩头,屈起一条腿靠着廊上的柱梁,漆黑的眼睛如同一道枯井,望向辽阔的天空。
他说:「他大概余生都不会回京都了,只会老死在山林老寺中。」
「那您还忧愁什么呢?」
她怜惜地问。
那个时候满心都是他,不懂怎么爱人的年少时期,看到他微微蹙一下眉都觉得揪心,本能地想要抚平他眉宇的褶皱。
他说:「我的母后已逝,而我的皇兄,从小到大与我都为敌人,但我也始终记得小时候我做错事时他陪我一起被陛下责罚挨板子的画面,我当时一边为挨打子的疼痛而落泪,一边心里也感到有些慰藉,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苦楚和疼痛身边也有人陪着我一起受,而非孤独一人。」
「后来,我们变成了同样在政权中苦苦挣扎的人,争得你死我活,如今他已不再是我的敌人,我本该高兴,可是一想到他已经可以扔下红尘凡事,可以抛却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无视那么多鲜血被佛祖原谅,去人世外的地方获得安宁,我就觉得羡慕又寂寞。」
说着那样的话的人眼底似乎有一道幽深的火焰在燃烧。
「难道这泥潭深渊如今将只剩下我还在挣扎吗?难道只有我往后还要继续错下去吗?」
他的表情很落寞。
「……为什么都要抛弃我?」
他发出一种近乎失落又寂寥的声音。
「……为什么都要离我而去?」
但是,她说:「我在这里呀,殿下。」
「我在这里。」
轻轻地倚上去,柔软瓷白的脸颊轻轻贴上他单薄的肩背,她像一朵攀附的花枝一样,温和道:「我不会离您而去的,您还有我呀。」
「无论如何,此生我都不会离您而去的。」
他终于收回了落寞的目光,轻轻垂下了视线。
她当时大抵是想要安慰他的,也有为自己的未来考虑的私心,所以她又说:「为什么会觉得自己错了呢?殿下。」
「您生来就是东宫之主,是理应继承这个国家的大人,您过去、现在、将来所做的事都是为了让这个国家的人们获得幸福,是为了让保护包括我在内的人们,是为了让更多更多的人能够活下去,对于拯救一事,不必心存动摇,就像初见时您在大街上向我递出了手保护拯救了我一样。」
他却轻声道:「……若我其实不是这么伟大的、光明磊落的人也没关系吗?」
「对我来说,没有关系。」
她轻轻闭上眼,笑容很柔软,也很宽容。
「只要您好好的就行。」
她说:「一旦政权败落,您会经历什么我也是能猜到的,轻则终生监禁,重则死无葬身之地,灰飞烟灭,但您活下来了,如今您还在我身边就已经让我足够欢喜……您才是,不要抛弃我,不要离我而去。」
对此,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她终于在寂静之中掀开眼睫,也同他一样去遥望远方的天际,试图看到他眼底同样的风景,试图触及他眼底里始终化不开的忧愁。
远方的青烟是佛门祭祀的香火。
遥远而失真的梵乐庄重而肃穆地传来,饶是京都一惯的浪漫与奢糜也压不住。
她突然平静地问他:「若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