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请往回走吧。
他说,带着大家活下去。
她本该答应他的。
她本来已经答应他了。
舍弃一条生命,换来更多的生,那是多么划算的代价。
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
她本不应该动摇。
她本来也还可以回头。
她本来还可以活下去。
但是,他又说,不要抛弃我……
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当时将死的神明在生命的最后,依凭本能,对她无意识地发出了微弱而不安的乞求。
他说,明日朝,我害怕独自一个人……
很害怕,很害怕……
‘大姐姐!’
耳边,有属于人类孩子的声音充满担忧与恐惧。
她将属于神明的耳坠注满自己的灵力,交给他们,告诉他们它可以形成结界抵御妖魔,让他们先在那里等她。
即便如此,人类的哭喊依旧在害怕地挽留她。
‘不要离开我们!不要抛弃我们!’
身后,他也在说,请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不要抛弃我……
……
她义无反顾地回头了。
……
来自意识深处的邪神向她发出等价的交换。
【何必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呢?】
【归根结底,妖鬼们只是怕他回去后会招来毁灭的神军,若你能保证让他永远回不了高天原,它们应该也不是不能放他和你离开。】
【明日朝,要和我打个赌吗?】
【那些人类依靠你的灵力也撑不了多久,你若是能在那之前损毁须佐之男的神格,让他回不了高天原,就能从海渊带走他,在此期间,我愿意借予你力量,别担心,就算神格损毁,他大抵也能活上百年,这不是正好遂了你的愿吗?不再是永恒的神明,而是形同你一样的人类……当然,若是失败,你就必须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献予我。】
——「……好。」
如果他不能再回到高天原,如果他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神明……
而是一直和她在一起,直到百年后一起死去……
她知道,那是自己隐秘而阴暗的私心。
心中也有一个声音在说,说她还是那么自私和贪婪。
那是以前的自己。
过去那个不懂爱的自己说,你还是那么无情又狠心。
她说,身为天照大神的斋宫,你并非完全正义的,你总是为了多数放弃少数,为了救他一命而不惜狠心地损毁他的神格,让他变得残缺,这和砍掉一个人赖以生存的手脚让其苟活有何区别。
她难过地说,难道,这么多年了,我们依旧一点改变都没有吗?
由此,手中的退魔刀无论如何都无法对着他的神格刺下。
现在想来,那些宛若偷来的、在出云城的时光,明明只是一个短暂的盛夏,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漫长。
生前短短十五年的记忆好像被她存在的时间拉得很长,以用来填补她沉睡千年和后面延长的空白。
在生命最后的时间里,叽叽喳喳的鸟雀总爱停在阳光照耀的云台,城池外郁郁葱葱的银杏叶会随风穿过幽静的长廊,夜里成群的流萤泛着晶绿的光,像心脏的跳动一样,骤缩骤放,在眼前闪耀,她总爱自顾自与他说些有的没的的话。
十五岁那年,她在蝉鸣不断的夏夜中望向须佐之男的眼睛。
那个时候,她刚把自断手脚逃跑的神明逮回来。
在封窗之前,她坐在窗边,一只腿屈起,手支在膝盖上,没有看向他,而是疲惫地望向窗外。
晚风扬起了她纷纷扰扰的长发。
某一刻,她看到有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夜空。
如今,那好像也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宛若如梦初醒,她温顺地趴在他背上,抬手,像在拨弄黑暗中无形的春风一样,羞赧地笑道:“素,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吗?”
无声的沉默蔓延而来,只有他的心跳依旧清晰。
远山送来温暖的清香,长发好像被扬起,她笑得肩膀都在抖,胸膛里那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传来越发微弱的起伏。
十二岁那年不曾勇敢说出的心意,事到如今才窃笑着倾吐而出:“是你说会永远陪伴我、保护我的时候开始的。”
这一刻,她好像忘记了一切。
自身的重量开始变得轻盈,所有的嘈杂荡然无存,一切好像都变得不太重要。
但她还是笑道:“但是,你看,我一个人也走了这么久了,我已经不需要你一直陪着我、保护我了,所以,素,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素」了。”
属于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放轻了。
她说:“我曾经对着流星许过愿,我多希望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不是什么神明,你不会消失,不会回到天上去,不会为了拯救人类而离开我,不会为了他们而受伤,你就像在那个村子里一样,每天为我煮好吃的饭,每年春天都酿梅子酒,牵着我的手,带我去散步,为我摘花,半夜里我做噩梦时醒来你就在我身边,打雷时就捂住我的耳朵,我们一起喝那坛埋在樱花树下的梅子酒……”
伴随着这样的话,她只觉得异常的安心,甚至想从此化作一抹沉默而静谧的影子,任由他背着她,一路远离人世的喧嚣。
“但你不是。”
最终,她只是这样说。
“你是神明,负责拯救众生的神明。”
“你永远不会属于我。”
“正因为这样,我更想死在你手上。”
他的脚步突兀地一停,然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地走起来。
“别说了。”他清冷如雪的声音似乎还残留有一点属于少年时期的明净,听上去那么年轻,仿佛才过了短短几年:“活下去,明日朝,你还能活下去。”
她却像疲倦的老人、燃尽的火焰,摇摇曳曳的,化作了风中残烛,道:“……真讨厌,真狡猾,事到如今,为什么还要对我说出「活下去」这样残酷的话呢?”
她倚着他的背,说得万分的轻盈:“我不回伊势了,不当斋宫了,也不想活下去了,我只希望你能原谅我。”
“……你要我原谅你什么?”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的轻,像怕惊扰什么似的。
脸颊被缭绕的花香绕过,眼上似乎没了束缚,她在黑暗中掀开被濡湿的眼睫,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悬浮在耳垂下的耳坠。
“原谅我曾经那样伤害你,原谅我违背曾经对你说过的话。”
她笑得很安静,也很温软:“原谅我已经不爱你了,须佐之男。”
短暂的寂静。
然后是风拂过耳边的响动。
“……嗯。”
最终,诞生自雷霆风暴的神明轻轻应道。
艰涩的、压抑的——
像从喉管里挤出来的声音。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听到他在说:“……没有关系,明日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