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是一定要……」
少年打断对方的言语:「成为你的妻子和照顾她一辈子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
耳边,一时间只剩下一个声音:「我也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一百年,两百年都可以,我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如果,她成为谁的妻子,谁就可以一直和她在一起的话,那我也想她成为我的妻子。」
「你在说什么呀?你是她的哥哥啊!」
惊讶的、略带责备的口吻。
「……怎么了吗?」
「就像我和杏杏子一样,你们是兄妹……」
「兄妹又怎么样呢?」
少年困惑而平静地问。
「只要能照顾她,一直和她在一起,兄妹也好,夫妻也行,都可以。」
「我想和她一直、一直在一起……」
但是,依旧有声音不甘心地反驳他: 「明日朝不会愿意的……」
「……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兄妹。」
漫长的寂静因此绵延。
许久之后,久到她都以为那场交谈已经在无形中结束的时候,她才再次听到了属于少年的声音。
「那我就不和她当兄妹了……」
「我和她,当夫妻吧……」
就此,庞大的、隐秘的窃喜在黑暗中逐渐成形,化作一只蜇伏的巨兽,潜藏在她内心的深处。
明明知道那是不正确的……
人类应该是会趋利避害的动物。
明明,不希望他被自己束缚连累……
可是,那一瞬,她的忧愁与不安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只剩下无法控制的、自私的期盼。
不再去考虑对方的未来,也不再去思考自己该怎么活下去,那一夜,在她漆黑的的梦境中漫开来的,是她和喜欢的少年在空旷无垠的世界里肆意地欢笑和奔跑。
自由的、不受世间所有规则束缚的、纯粹的欢喜。
不再想会不会被抛弃。
不再想自己若是付出后会不会受到伤害。
不再想应不应该去爱。
由另一个人赋予的勇气,已经像春日绿水下不断升腾的气泡,一点一点地充盈了她空虚的内心。
她想要去爱,去承担,去接受,去付出。
她想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由此,黑暗中的记忆从十二岁那年断点的地方开始绵延。
脚下久违地感受到踏实的大地,柔软飘扬的蒲公英绕过指尖,她站在清风拂过的蓝天下,嗅到平原上泛着泥土与草木混合的清香。
天上滚滚的雷鸣在春末中渐渐远去,眼前被风吹开的纱带重新覆上眼皮,飘远的思绪仿佛因此被拉回此身的躯壳,她一顿,才轻轻开了口。
“……素?”
回应她的,不再是记忆中空无一人的原野,漆黑一片的前方,有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在这里,怎么了?”
她恍然地呆立。
……真奇怪,那明明是那么陌生的声音,但是,她就是知道是他。
“……感觉,做了个好漫长的噩梦。”
她说。
“什么样的噩梦?”
“梦见自己能看见了,你却不见了……”她有些呆滞地说:“我还梦见自己找了你好久好久,然后被天雷劈死了……”
黑暗中伸来的手轻轻牵起她的掌心。
他说:“怎么会呢?我不就在这里吗?”
“你也还活着呀,明日朝。”
“……是吗?”
她迷迷糊糊地抚上自己的脸,触摸眼上的纱带。
“是的。”
有舌尖轻轻碾过平和的字眼。
他的声音中带有一种安抚性的笑意:“我们回去吧。”
“……回哪去?”
她问。
“回你所说的伊势去,回天照大人所在的地方。”
黑暗中,微凉但是骨节分明的手掌穿过她的黑发,轻轻抱住她。
她突然笑了起来。
声音的主人轻松地背起她,她趴在对方的背上,抱住他的脖子,感觉他已经和记忆中的少年不同了。
曾经单薄的肩膀有了厚度和宽阔感,驮着她的凹凸起伏的肩胛骨棱角渐深,他高得好似已经抬手就能帮她触及蓝天。
但是,她说:“不回去也没关系了。”
这么说着,她俯下身去,拿脸颊贴近他的后颈,柔软的发丝耷拉在立起的领子上,她好像能透过衣物,再次感受到他温热的体温。
耳边,是草叶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的脚步声轻得被掩盖。
他平乏地问:“那你要和我回去吗?”
“回哪里呢?很远吗?”
“可能有点远,但是,天照大人也在那里。”他清朗的声线像春日的泉水撞在石头上,若是滤去雾般的冷意,就不再那么冷冽。
但是,她摇了摇头。
“我不想见到天照大神,我也已经不想再当伊势斋宫了。”
“为什么?”
那样毫无波澜的话音一顿。
她说:“因为我犯下了过错,天照大神不会原谅我的。”
“没有关系,天照大人会宽恕你的。”
那是无端想让人相信的言语。
“真的?”
“真的。”
令人安心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
她笑。
他无悲无喜地说:“你的罪责在我,若是她真的要惩罚你,那我就请求她让我代你受过,不管多重的刑罚,我都会为你承担。”
对此,她哈哈哈地笑起来。
她说:“我怎么舍得让你替我受过呢?”
远方传来风的声音。
树影翻涌的动静像起伏的海浪,春日温热的风悄然而至,鸟鸣在山间变得鼓噪起来。
她突然说:“我重吗?”
“不重。”他说。
言毕,侧耳聆听其中细碎的呼吸声,胸膛贴着的地方发出细微的颤动,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被她靠近的气息打乱。
她柔软地笑,又说:“素,你知道吗?梦中,我为了找到你,有多么努力。”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晃了晃自己的腿。
“我成为了斋宫,我走出了嵯峨野宫,我不断不断地寻找你。”
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没有驱使阴阳术的天赋。
过去与妖鬼神佛无缘的她能成为斋宫,甚至是得到治愈的力量已经是一种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奇迹,但想要在人鬼共生的时代里行走,需要的不仅是治愈生命的神力,还要有足以驱鬼杀生的力量。
作为人类中弱势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肉|体在强度上连大部分人类的男人都比不过,拼近距离的刀剑她很难取胜,更别提更具力量和性情残暴的妖鬼,所以,她只能选择远距离的弓箭。
不过,拉弓其实也并非一件轻松的事。
想要拉动紧绷的弓弦,需要的不仅仅是肌肉的力量,还要有相应的准头,一开始推弓拉弦时手抖是正常的现象,哪怕只拉几次就会手酸疲累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
为了能更好地拉弓射箭,她做了很多很多的努力。
嵯峨野宫里的人不愿教她,她便虚心地去请教外头的人,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训练增强自己的力气,日以继夜地努力地矫正自己拉弓的姿势和速度,只为了更好地射出能够保护自己和帮助他人的箭。
掌心被不断地磨破,曾经细嫩的手指上结了好厚一层茧,手臂永远都在发酸,疼痛其实从来没有没有从她身上平息过,那是一段清苦又难捱的旅程。
她曾经在死后的那座岛屿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段属于过去的梦境,只为了找回自己遗失的记忆。
梦中,她身为卜定的斋宫,不断地走过一个又一个地方。
远在山野的村庄,偏僻荒凉的古城,开满樱花的树林……她一遍又一遍地回忆,一次又一次地找寻,最后,都只带回了一个名为「秀奈」的小姑娘。
从小就没有父母亲人的女孩,在偏僻的山村中跌跌撞撞地长大。
第一次见到对方时,脸颊脏兮兮的小姑娘正在哭。
她朝失去归所的孩子伸出了温暖的掌心。
脏兮兮的眼睛被泪水染得有些亮。
小小的孩子,搭上了她的手。
那到底是出于私心,还是无私的帮助,已经分不清楚。
梦中有关于那个孩子的记忆最终定格在了她担忧的面容上。
「明日朝大人,请您一定要平安归来。」
十五岁那年的春末,对方站在鸟居下,对即将走出神宫的她这样说。
身侧为她撑伞的神官,有一双不知何时变得幽紫的眼眸。
她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我们会回来的。」
不是“我”,而是“我们”。
她本来以为他们会再次回到伊势神宫。
那是她努力争来的归所。
她会去修缮毁坏的神社,尽自己作为斋宫的职责侍奉天照大神,为了让孩子们每天都能看见日出。
她将一辈子不婚不嫁,不爱上任何一个男人,不回去见自己的母亲,她本来是可以看到第二天的太阳的,阳光会再次沐浴在她身上,光明与温暖会一如既往为他们照耀下来。
但是,她没能再回去。
……
他也没有。
……
她很清楚,若是自己有事,神宫里的人也不会善终。
……
她明明很清楚。
……
最初教导她的神官总是规劝她,让她要无欲无求,无私无情。
他说,只有那样,她所走的路才会轻松点。
他总是那么严厉,那么不苟言笑,那么恪守成规,也那么正确。
但是,那么正确的人,为什么有一天会被她发现他正利用她的力量在外私自敛财呢?
她不解,她困惑。
她问,为什么?
他没有一丝后悔,也没有请求宽恕。
他只是说,父亲为女儿考虑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如遭雷劈,他却说,她一直不肯听他的话好好呆在神宫里,将来要走的一定是一条艰险的道路,人心难测,众口铄金,总有一天,朝廷会祸及她,她一定会被人类的规则所毁灭,身为一个动了情爱、犯下错误的神职者,身为一个十几年来都未尽到责任的父亲,他最后所能做的,只能为身为斋宫的女儿偷偷敛财,以备将来的不测。
对此,她冷漠,她没有动容。
她秉承他曾经对她的教导,依照规则,将他敛来的钱财充公,将他逐出宫去流放了。
她没有再见到那个男人。
甚至连他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知情的人都说她公正无私,哪怕面对自己的父亲也不带私情。
……
但是,为什么她还会朝着风雨欲来的大海奔去呢?
……
她看到了什么?
她想做什么?
她想救谁?
是出于无私与善良吗?
不对……有勇无谋的无私和善良等于愚蠢,她不想当愚蠢的人。
……但是,那一刻,确实有什么超越了她一直以来竭力维持的无私,打破了平衡,重于她的未来、生命、甚至是崇高的理念,让她奋不顾身地涌去。
原来,她终究也只是一个自私的人类。
她的私心从一开始就种下了祸根。
当她听到那个倚靠在臂弯中的少年说出他的名字时,她就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在自己的时代中了。
——「须佐之男」。
那明明是念起来多么轻快的音节。
在她的认知中,已经遥远时代中传说中的神明,怎么会以那般孱弱又稚嫩的模样被她所拯救呢?
一切的答案似乎都在冥冥之中得到了解答。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
她只能继续走下去。
在那片不见天日的海渊中,被妖鬼残虐的神明,还那么稚嫩,那么青涩,就算身形俱灭,他也希望拯救更多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