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的夜空布满星星,朦胧的星光透过墙上的窗户安静地洒下来。
有窸窸窣窣的树影在清风拂过的屋檐下低声细语,在那之中,属于少年身形的影子立在门边,悄无声息地蔓延至她垂在地板上的指尖。
轻盈的飘纱垂在身侧,抬起的手扶住老旧晃动的门框,来者逆着黯淡的光线,伫立在门边,安静地望进来。
她因此对上了一双鎏金的眸子。
细长柔软的发丝耷拉在额前和肩膀上,是砂金般浅薄的色彩,并不如他的眼睛那般夺目具有侵略性,但是,他额上的神纹流动着足以驱散黑夜的光芒,连带鬓边悬浮的两枚黑金的耳坠也显得那般神圣与庄严。
但是,除此之处,少年的身形单薄,膝盖以下没有衣物遮挡的双腿细瘦白皙,裸露在外,他依旧那么年轻稚嫩,与过去无异,以人类的标准判断,他的年纪看上去还不过十五,这让他的面容愈发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她注意到他身上拥有着许多精美贵重得不像当今人类所能锻造的造物,不管是细致精简的衣饰,还是雕着花纹的颈环和坠有勾玉的项链……再一次见到这样的须佐之男,她才有了真正美梦破碎的实感。
她曾经所拥有的那个少年,他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基于神明这个高贵超然的身份。
是她眼睛受了伤,将他误以为是人类。
……所以,当初,村庄的大家为什么能那么自然平和地接受他这样的存在呢?
他这副模样,不管如何看,他都不像人类的孩子。
第一次来到人间的少年神明,连人类是否需要吃饭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洞悉世间的法则学会伪装呢?
他当初也许正是用这副模样降临在她的面前,又懵懵懂懂地带着身为人类的她走进了人类的村庄。
村庄里的人们也许早就识破了他们自称兄妹的谎言,或许,曾经那些爱慕他的少女们也已经无数次提醒她了,是她不愿多想,宁愿欺骗自己,忽视心底里的一丝隐秘的不安。
但是,那样的过往好像已经是相当遥远的记忆了。
十二岁那年的春日铺展开来的光景永远都是黑暗,就算此刻他的面容尚能与生前的画面重合,也已经宛若隔世。
原来,时间真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面对这样的须佐之男,这一次醒来,她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诡异的沉默一时间在他们之间蔓延。
她眼睁睁看着他口中那只所谓的神兽灵巧地跳上了他微微抬起的手臂,而他自己则迟迟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距离她几米的门外,像一只在山野间踩着光影踌躇不前的花鹿,那么安静而平和地望着她。
过了一会,反倒是屋里突然响起了老鼠窸窸窣窣的声响打破了寂静,他手上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像被习性驱使一般,“喵嗷”一声,敏捷地跳下,飞快地追着角落里三两只乱蹿的黑影而去。
对此,明日朝轻声道:“……还说不是猫。”
“……不,它真的不是猫。”他这么反驳,平和的声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青涩与天真:“它可以比猫更雄壮威猛的。”
“是吗?那真是可惜。”她侧躺在冰凉冷硬的木质地板上,凌乱的发丝像海藻一样盖着她的脸,她神色平静而空白,贴着地板的脸颊可以嗅到尘埃与春雨潮意混合的气味:“我还挺喜欢猫的。”
他安静了一秒,略薄的唇线抿成一条平直的线,看上去平添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郁闷。
无视了角落里噼里啪啦的小家伙,他不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而是迟疑地开口道:“……你好像冷静很多了。”
“……嗯。”她一动不动的,只是用轻轻的声音回应:“这里是哪里?”
他平乏无波地说:“是山野里一处无人居住的屋舍,你似乎怕太阳光,我便将你带到这来了。”
但是,她却是轻声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明明让你摧毁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拥有那样的勇气……”
“我觉得暂时还不能那么做。”他说:“至少,你认识我,不是吗?我想要确认一下。”
她没有回答,反倒偏开了目光,不再看他,而是将视线随意地落在了窗边的木柩上。
他平静的目光没有显露出多余的情绪,但是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这一次醒来后明显的忽视与冷淡。
对此,他看上去也没有多在意,只是问道:“你原本是人类?”
没有回应。
他也不恼,而是继续问:“你以前是怎么认识我的?”
依旧没有声音。
“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你说自己对我做过过分的事?”
“你遭遇了什么才来到我面前的?”
这些声音一道一道地抛出去,都像沉入湖底的石头,没有掀起一点波澜与回声,与此前的景象天差地别。
五指细微地攥紧了门沿,他平静的眼底终于有细微的流光晃动。
他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看着夜色化作迷蒙的纱雾,在她的身上流动、起伏。
片刻后,他在门边蹲下身去,招手唤回那只还在屋里打滚的小家伙。
但是,被电晕拍在地上的老鼠一只又一只,直挺挺地堆在了光线照不到的角落里,对此,少年试探性地探进头来,迈进屋子里,像怕惊扰她似的,小心翼翼地越过她,用神力化作的电流,将那些老鼠都捞出了屋去。
期间,赶在他离开之前,她突然开了口,说:“须佐之男,你若是现在不杀我,那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我吧,接下来,我要去黄泉之国,我不会再让你杀了我了。”
他一愣,离去的脚步在她身边顿住。
“……黄泉之国?”头顶上传来他茫然而困惑的声音:“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吗?”明日朝转动眼珠,说:“传说中死亡的国度,亡者的归宿,灵魂的安息之所。”
身上传来炙烤般留下的灼痛,她看到自己的双手上都是火舌焚烧过后破碎而糜烂的伤口,也许不止是双手,还有脸和身体,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脸依旧是腐烂的状态,或许那只是一个有关于八岐大蛇的梦,但可以肯定的是,太阳的光辉给她的灵魂留下的伤痕与疼痛,已经无法磨灭。
这份痛苦可能还会折磨她许久许久,久到她终有一天会不受控制地失去自我,化作憎恨太阳的怪物。
但是,她是天照大神的斋宫,她怎么能憎恨太阳呢?
她想要赶在那之前,让一切都得到平息。
但是,须佐之男匆匆地处理完手上的东西,又走进来,轻声说:“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地方……”
“没关系。”明日朝轻轻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去那里了而已。”
就此,某种缄默突然从他的身上浮现,他沉寂了片刻,慢慢地在她身边坐下。
属于他的气息,像一阵缭绕的轻风,轻轻地笼罩下来。
她没有赶他走,但是也没有再理会他。
直到她看见他的手试探性地伸来,想要撩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时,她才轻轻地开了口:“都说了不要看我的脸。”
他的指尖堪堪地停在她的眼前,然后蜷缩了一下,慢慢收了回去。
他抱住自己的膝盖,眉梢间绕着几分原生的忧郁,几秒后,他才小心翼翼地问:“你说,黄泉之国是亡者的国度,那么……你是已经死了吗?”
她安静了一会,才平静地说:“身为人类的我已经死了,大概有一千年了吧……”
“一千年……”他呢喃着这个数字,似乎在回想什么:“可是,你看上去那么年轻,你是怎么死的?”
闻言,她苍白地张了张嘴。
但是,她最终只是用平淡的口吻说:“因为做错了事,所以,受到了惩罚。”
“什么过错需要以死谢罪呢?”他问她:“你杀了人吗?”
“……没有。”
他无害的目光静止着,落在她柔软纤细的肩颈线条上:“那与你所说的,对我做过的、过分的事有关吗?”
“……”
没有得到相应的答案,但是,她的沉默仿佛已经是一种回答。
他看着她,没有再追问,而是将视线轻轻笼罩着她支离破碎的影子。
抗拒与回避并没有让她呈现出僵硬或紧绷的姿态,相反,她垂头蜷缩的样子低怜,从俯瞰的角度望过去,她隐藏在黑发下的眼睫一览无余,根根分明,像一只被大雨打湿的鸟。
很快,他用略带迟疑和愧疚的声音说:“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对不起,但是我的力量与你现在的互斥,无法为你治愈。”
“为什么要道歉呢?”与之前张牙舞爪的姿态相比,她现在发出的声音可以说是那么温柔且善解人意,几乎很难让他再联想到白天所见的怨鬼:“我已经堕为妖鬼,你歼灭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她说:“反正现在还不会魂飞魄散,我只是需要休息,积攒一些力气再去黄泉之国,请你不要再管我了,等到我有力气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闻言,少年垂眸,一簇一簇的羽睫翕合,流动的夜色渡及他的半边脸,他的眉梢上好似晕着一种圣洁的白:“你所说的黄泉之国,在哪里?你可以一个人去到那里吗?”
“……应该可以。”她不确认地说。
“有人会在那里等我,我想我可以找到他的。”
“你说的那个人是叫八岐大蛇吗?”他淡淡地问。
“嗯,你竟然知道。”她说。
“因为你昏迷时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他平静地说。
明日朝微动眼珠,将目光轻轻落在他身上。
他这会没有看她,视线不知道落在屋内的哪个角落,但是他的侧脸被夜色里黯淡的光烘托着,没什么表情,只有颤抖的睫毛像蝴蝶不安时迟迟不愿落下花枝而扇动的翅膀:“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像人类。”
明日朝却是轻轻问他:“你不认识八岐大蛇吗?”
“我应该认识他吗?”他转过头来,一种审视的目光无悲无喜地耷拉而下。
“……他也是和你一样的神明。”明日朝这么简短地介绍了一句,心中却奇怪地升起了一丝难以忽略的违和感。
须佐之男对此好像没有多大的兴趣,他只是道:“但我对他和你都没有任何印象。”
那样的声音很冷静,也很笃定,与其说是一种陈述,不如说是某种近乎冷酷的宣判。
这样说完后,他瞳孔微动,突然撑住地板站起身来,走到门边,望向遥远的天际。
屋外的风声渐大,远方送来春天缭绕的花香。
星光游移,夜色越来越深,最黑暗的黎明也越来越近。
他背对着她,像是察觉到什么不祥的征兆一样,轻轻蹙起了细长的眉。
很快,他就阖上门走了出去,也没有留下任何一句告别的话。
明日朝听着属于他的动静越来越远,到最后夜色归于原始的寂静,终于才寂寂地垂下眸子去。
可是,有微亮的光芒像萤火一般在屋内闪闪烁烁,她感觉到有某种细微的视线轻轻地落在她身上。
她抬眼,看见小猫大小的小家伙正蹲在她面前歪头瞅着她。
与须佐之男如出一辙的神纹遍布它的额心,它有金色的绒毛,还有一双极其像他的眼睛。
“……啊。”她忍不住发出恍惚的声音:“他忘记把你也带走了。”
言毕,她的眼睫颤动两下,又自言自语道:“……腿好短,看着好呆,你感觉不太聪明的样子。”
它明显听得懂她的话,立马哼唧一声,撇着小嘴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想要跳出木格子窗去,但因为脑袋太大,一时卡在了窗口,徒留下两只小短腿耷拉在窗沿上使劲地扑腾。
明日朝一时语噎,无奈之际只得努力撑起身子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想要帮它跳出去。
但是还没开始动作,它已经在挣扎间使劲撞坏了窗上的木梁,三两下就蹦了出去,踩着草地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明日朝站在窗前,看着寂寥的夜色在眼前铺展,春夜里切割的光影遍布她所在的地方,她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一直站在那,任由目送的目光放远地绵延,直到星星隐去,黎明的日光再次到来。
尔后的几日,她一直窝在那间破旧无人的屋舍里。
原本以为会独自挨过漫漫的长夜,谁知第二天一大早,那只短腿的小家伙就叼着一颗小小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