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直一直为它提供新的记忆作为食物,它会保留宿主的一部分记忆以维持人类一天的日常活动,但是,那仅仅是行尸走肉的程度,我不想变成那样,就算是非常悲伤痛苦的记忆,我也还是想成为我自己。”
对此,回答她的是八岐大蛇突然不停的笑声。
这是明日朝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笑,不是嘲笑,也不是不以为然,他往日的懒散和优雅被一种近乎纯粹的快意取代。
笑够后,外表相当年轻的神明才踱着慢吞吞的步子,追随着她的身影,微垂着冰冷的眼睫,说:“当然可以,我答应你。”
就此,明日朝的笑意加深。
她笑得花枝招展,像拥抱一场大雪般,轻轻地抱住了他。
“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
她如此呢喃着他的名字,像是要给予自己某种勇气一样,蓦然变得安静下来。
明日朝仰头望向他的眼睛平静又冷清。
但是她说:“真希望是你呀……”
那一晚过后,明日朝沉睡的时间开始变长。
也许是因为死去后的时间开始变得漫长,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无聊占据了她大多数的时间。
她不想出岛,但留在岛上也没什么事想做,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她开始白天黑夜都睡觉。
有时候睡得久了,没有身体机能强制她醒来,以致于空白的梦境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在那些变长的睡梦中,她偶尔会梦到过去的事。
梦里,她回到了还在嵯峨野宫清修的时候。
那里的秋天向来是热烈的季节,与世隔绝的净地,受天照大神的庇护,满山的红枫开得像火一般,随风摇曳起来时,好似能连同风中的萧瑟之感都燃烧殆尽。
泛金的红叶铺满大地,丰收与凋零的季节,浓烈的金与黯淡的枯黄交织,嚼着那份干涩的枯草香,十二岁的她踩着落叶,看着离弦的箭从她手中的木弓上射出,然后在距离靶子很远的地方就歪歪折折地摔落在地,惊起了林中觅食的野兔。
她垂下酸痛得发颤的手臂,失望地跑过去捡起自己的箭矢,回头,一直以来教导她的神官就站在身后,老实说,他严厉而板正的表情总是令她害怕。
红白相间的狩衣被秋日的晚风吹扬,远方,火红的落日嵌在山的边缘,风尘仆仆的教导者刚从宫外回来,连沾了纤尘的衣物都没来得及换下就第一时间寻到她所在的地方来。
见到明日朝的第一句话,他便面无表情地说:“你这个时候应该在练祈神舞。”
对此,她讷讷地点头,一边偷偷将练习箭术而磨得发泡的掌心往后藏了藏。
可是那显然没瞒过他的眼睛。
作为侍奉天照大神的神官,他的情绪很平静,但是垂下没有波动的眼睛审视人时,却苍冷得令人胆怯:“听说我不在这期间,您开始擅自练习箭术了。”
“嗯。”明日朝的声音小得可怜:“因为您曾经说过,我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实在糟糕,要想将来有所造诣,只能在别的地方多加努力,我也想拥有能保护和帮助别人的力量,可是,大家都不肯教我……”
“因为您努力错了方向。”他淡淡说:“箭术对您来说没有什么必要。”
她困惑地抬头,在纷纷扰扰的飘叶中注视着向她走来的人。
高大而年轻的男人在她面前伫立,就算她仰头,将纤细的脖子折得生疼,他也没有弯下身来的打算。
他只是注视着她手中的弓,很平静地告诉她:“您将来会一直呆在伊势神宫里,不会出去,也根本不会有用到弓箭的机会,之前让您学习阴阳术是为了让您更好地理解神与妖鬼的区别,也是为了让您更深刻地感受宗教的理念,作为将来侍奉天照大神的斋宫,您真正需要学习的是祭祀、祈神,是向祂奉献身心,是如何取悦神明。”
“……取悦神明?”
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她慢半拍地眨了眨眼,忍不住攥紧了手中的木弓,茫然之色浮上颜表:“可是……”
未尽的言语下一秒就消弥在了对方冰冷的目光中,她发怵地垂下脑袋,看着自己脚下的木屐,好片刻才失落地点了点头。
于是,手中的木弓很快被熟悉的神乐铃取代,已经跳了一遍又一遍的祈神舞,哪怕已经烂记于心也不被允许停下。
传说中,祈神舞就是来源于取悦天照大神的一种仪式。
很久很久以前,作为太阳的天照大神曾经躲进过天岩户,天地因此黯淡无光,陷入一片漆黑,为了将其唤出来,一位名为天钿女的神女便执神乐铃跳起了舞,方将因好奇而探出天岩户的天照大神引出,使其回到了高高的天上,继续照耀人间。
对于这个传说,明日朝曾经觉得特别矛盾,刚被卜定为斋宫的时候,她还好奇地问过神官:“大家都说斋宫要清心寡欲,可是天照大神也会因为神女跳的舞而好奇,神也有欲望,若是祂没有欲望,你们为什么又要我取悦祂呢?我们给神明献上牛羊鱼肉,献上喜欢的祈神舞,每年都花很多钱为其奉币,还让神官和斋宫都献上纯洁无欲的身心,这些都是取悦祂的一部分吗?如此说来,到底是人想从神身上得到东西,还是神从人身上得到东西呢?”
这个问题一开始自然遭到了神官的训斥,他说天照大神全知全能,祂的光辉所到之处恩泽万物,人类从祂那里得到的恩赐远远大于人类所献上的供奉,在这一点上,神明的仁慈已经不容置喙。
神官总是那样说,但是,在曾经的她看来,比神明所谓的慈悲更加霸道的却是神官规训她的诫律。
在嵯峨野宫清修的初期,神官不仅不让她干与斋宫不相关的事,也严禁她走出嵯峨野宫,甚至连踏出山下的鸟居半步都不允许。
她曾经反抗过,说:“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面。”
神官说:“您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等到三年后的袚褉仪式,您成为正式的斋宫后,就会前往伊势神宫,那里比这里繁华很多,您会喜欢的。”
但是,她又说:“我也不想一辈子呆在伊势神宫。”
神官也道:“那等您将来卸任后就能离开,到时候,您能回到京都,也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在此之前,请您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
在他的眼里和口中,她似乎是个顽劣贪玩的小孩,哪怕被卜定为斋宫了,也没有承担责任的觉悟,甚至十足的幼稚和天真。
但是明日朝说:“我不确定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卸任,可能到死一辈子都不行,也可能卸任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婆婆了,到那个时候,我也许已经眼花看不清人,也走不动路了,我想当不一样的斋宫,我想在还有力气的时候,能够走出去帮助更多的人。”
记忆中,她说这话时,神官终于看了她一眼。
但是,他却是十分冷酷地说:“这才是您想学箭术的原因吗?您说想去帮助别人,但您有什么能力去帮助别人呢?”
那个时候,她依旧未曾发现自己已经得到了能治愈生命的力量,所以,神官的话就像刀子一样,那么锋利露骨地划开了被宗教与神秘掩盖的现实:“您在家不受宠,您什么也没有,所以才会被卜定为斋宫,这个身份对这样的您来说已经算是一种不错的归宿了。”
他问:“您知道白拍子吗?”
她知道。
所谓的白拍子,是指雅乐的拍子,也指表演歌舞的女子。
它们原本也是巫女的一种,服饰也与巫女服相似,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是,她们无需被要求无欲无求只为神明献身,相反,她们可以作为舞者,向任何人表演祭祀的舞蹈。
不过,那也并没有多么令人羡慕,因为从事白拍子的人,大部分是妓|女。
她曾经远远见过一些贵族邀请有名的白拍子进府表演,在那些本该神圣肃穆的祈神舞中,流转在人群间的,却都是毫不掩饰的调笑和贪婪情|色的目光。
神官说:“您和她们是不一样的,她们只能以此生存,但只要您愿意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呆在这里,做好该做的事,您就能不愁吃穿地度过一生,来到这里的大家都是这样想的,没人想出去,您在这里,您就是尊贵的斋宫,您若是出去外边,没人愿意追随您,您不会得到这里的人的帮助,您现在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说到底,是因为活在天照大神的庇护下,是因为站在这座被天照大神庇护下的野宫里。”
他说,走出去的话,您谁也不是……
……
当春天的第一声雷声响起时,明日朝骤然从梦中惊醒。
胸口剧烈地起伏,原本已经不存在心脏的地方不知为何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疼痛,她睁开眼时,瞳孔止不住地颤动,同时看见自己漆黑的长发像绸缎似的,铺延一地,她蜷缩起来的双腿外,绯红的袴裙凌乱地覆盖在雪白的单衣上。
但这次醒来,周围并非熟悉的黑夜,相反,有浅光疏影游离而来,像虚幻的鱼群在翕动,她看到了一片由古褐色木材平铺而成的天花板。
她恍惚地起身,唤了一声八岐大蛇的名字,没有声音回答她,但是,轻轻歪头,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干净整洁的和室里。
窗外,晃白的日光透过木柩洒进来。
和室里点了缭绕的檀香。
鼻尖萦绕着一股树木与泥土混和的气息。
由上好的木材所构成的居所无比熟悉,不管是底下干燥的榻榻米,还是糊有窗纸的格栅门和墙上挂着的浮世绘风的书轴都告诉她,这里是她原本所居住的伊势神宫。
屋外,日光洒来。
风吹动门上垂下挡光的竹帘,被切割的影子斑驳地烙在地板上。
她倚在阴翳中,放远目光,看见了一片繁盛的樱花林。
绯色的花瓣纷纷扰扰地飘,远方的群山和高塔嵌在雪蓝的天空边缘,斑斓的光影从葱绿的树隙间漫来,雪白的飞鸟掠过瓦檐,院中的青石小桥覆着一层浓绿的青苔。
她听到耳边有清脆辽远的鸟啼,属于春日的光景明媚而盛大,就此,她恍惚地站起身,往前走,就像影子湮灭于日光中一般,任由黑暗中的自己坠进了外边满目的暖阳中。
但是,意想之中的灼烧和疼痛没有迎来,她仰头,望向樱花之外的高天,那颗又圆又大的太阳白晃晃地悬挂在上边,明日朝愣愣地轻抬掌心,感受到了没有形状的温暖与光明再次将她笼罩,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而确切。
不知道为什么,她倏然流下了泪来。
被泪水迷蒙的视线扭曲而晃动,满目摇曳的樱花窸窸窣窣地落,淋了她满头,她忍不住在这片熟悉而静谧的光景中沿着山间的小径走动起来,她张开五指,掠过沿途的草木,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明日朝大人!原来您在这里!”
她在簌簌的樱花雨中转头,看见平日里侍奉自己起居的巫女抱着把油纸伞急匆匆地跑来,满脸的急切之色:“看见您不见了实在吓了一跳!没想到您是已经醒了!真是太好了!”
对此,明日朝茫然地眨了眨眼:“……发生什么事了吗?”
“您还说呢!您忘记了吗?!”年龄尚小的巫女平日里是个爱笑开朗的孩子,但是这会,她十分责备地看着比自己高的明日朝,红着眼眶嚷嚷道:“渔村的人都说您突然冲进大海里!幸好孩子们及时叫了大人们过去才将您捞起来了!不然您就……”
说到这,她哽咽了一声,晃动的水光从眼底溢出,转瞬就掉落下来:“您已经睡了很久了,神宫里的大家都很担心您,您要是出事了,我们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闻言,明日朝却是淡淡地笑了。
她抚上对方的脸颊,这个时候,所有的感官好像都回到了她身上,她好像重新拥有了能触碰世界的躯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少女眼泪的温度是那么灼热,也看到了自己脚下实质的影子,那个死去后化为亡魂的认知,仿佛只是她的一场噩梦。
她将对方温热的眼泪尽数拭去,安抚性地笑了笑,唤起她的名字,道:“没事了,就当成做了一个噩梦就好,秀奈。”
名为「秀奈」的女孩似撒娇,又似埋怨地瞪了她一眼,片刻后才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将手中的油纸伞撑起,说:“春天多雨,花露也深重,还是撑着伞好,明日朝大人,您还是该先回去休息,大家都急疯了,我要去通知他们您已经醒了。”
“……好。”她点了点头。
再次见到神宫里熟悉的众人,不知为何,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
明日朝问他们:“我睡了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