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到底应当如何拆招……得此奇遇,便如得了天下,你想做什么都成了。方濯?你想做什么?杀柳一枕,杀燕应叹?替他清扫去未来的一切障碍?做你师尊手底下一把最好用的刀?你想做什么都成了,方濯,你想做什么都成了!
方濯喉头攒动,突然呃了一声。即将落到墓碑上的另一只手被猛地收回,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头。他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胸腔里,低低地说:
“师尊,师尊,你别怪我,师尊……”
他语调浮动,又哭又笑:“我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师尊,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我、我爱你……师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他一边意乱神迷地呢喃,一边伸出手,慢慢要去触碰眼前的墓碑。这漆黑如深夜的墓碑仿佛突然生发了无穷的魅力,吸引着他向前去。额头悄无声息鼓出两只小鼓包,在右脸刹那爬满鳞片时,两只角全盘托出,猛地扯痛了他的神经。方濯轻啊了一声,下意识地低下头去。那母亲似的手却又托住他的后背,赶着他往前走。声音带着叹息,流水似的往外刺、叹、滚:
“去,去吧,去吧……这是你该走的路,是你该寻的命。去吧,去吧……”
方濯道:“师尊……”
角上又热又凉,又涨得发疼。方濯不由自主往前靠去,想要这冰凉的墓碑为他降降温。可忽的,像被一把掐住喉头,他急喘起来,声音戛然而止。胸腹间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炙烤着肺腑令他想要呕吐。身遭长夜不明,这寻不到踪迹的规劝的声音犹如鬼魅,朝他的耳朵里吹着阴气。山峦跌宕似一条蜿蜒长蛇,攀过夜空行至月色一旁,在眼前竖起层层叠叠深黑色的屏障。每一道山嶂忽而都生出千万把利剑,银光闪闪,直对他的眼睛。
双眼一刹那间变得剧痛无比。方濯一把捂住眼睛,痛叫一声摔倒在地上。像从眼中突然生出一双手猛地抓住了他的角,半张脸都仿佛裂开似的,方濯登时就要痛晕过去。可这个动作也让他止了前进的步子,在距离墓碑仅有半步的地方双腿一软,躺倒在地。
他痛得疯了,只晓得打滚、叫喊,连那声音急切的催促都再听不见。乐念原本温柔魅惑的声音渐渐消失,发觉不能再在疼痛中催醒方濯分毫后,这可亲的语调便化作气急败坏的尖锐啸叫。圣女揭开她枯萎的面纱,露出青面獠牙,漫天的月光一瞬间化作风雨雷电,世界漆黑不见五指,唯有天际泛着隐隐血红,照过重峦叠嶂,于空中凝成一把血红长枪,枪杆萦绕风雨,枪头则缀满雷电,刺啦作响中,此枪调转方向,直朝方濯胸腹穿刺而来!
“——喀拉!”
一声落雷骤然劈过天际,像将天幕都能砍成两半,骤然将世界劈了个透亮,一霎将长枪斩作两半。那长枪失了方向,只有哀哀落下,一头坠入远处虚无。方濯双目皆被血水糊住,只能看到血红天幕,听力却变得格外显著。耳旁风声喧嚣奇巧,有如山崩。圣女切齿哀哭,声声尖叫刺破耳膜,雷电轰鸣,风雨交加,仿佛在此时在终于彻底敞开所有底牌,露出魔教的真容——
他的心里依旧只有两个字:师尊。还想着撑起身,却在这时天边又是一声惊雷,仿佛落到他的身上一样,在一刹那,猛地使他抬起头来:
不对,不行!若是真叫他就此皈依了魔教,还谈什么保护柳轻绮?他和柳轻绮这一辈子都注定不可能了!
一时有如利剑刺眉心,方濯登时清醒过来。再抬头时,一片血污氤氲中,看到自己距离墓碑不过半步,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撑着地,勉勉强强要爬起,却又是一声落雷猛然炸响,能惊破人的胆。大雨倾盆而落,瞬间就将他淋了个透湿,但身形也在这样细细密密的暴雨中隐藏了起来。
左有尖啸,右有大雨,方濯抹了把脸,强忍着眼睛的痛,正要起身。却突然听到这交加风雨中隐有说话声。首先是个男人的声音:
“……你还没看明白吗?这小子同旁人大不相同,他的欲与情是完全重合的!你想引诱他死在欲关上?根本不可能!只要柳轻绮还活在这世上一天,他是过不了情关,但也绝对不可能折在欲关!”
“……”一个女声低沉道,“那也不能就此半途而废!他没法在欲关被引诱,那就先进情关!”
“进什么情关?你早就错过机会了!杀方濯的最好机会,一个在三年前,一个就在刚才!机会若不曾把握住,便要及时收手以待下次……快走,听我的话!现在已不是犹豫的时候,明哲保身才最首要。再拖下去,若叫红莲圣女发觉了你请她的骸骨究竟为何用,你我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妈的!”那女子沉默一阵,低低地骂道,“不想魏涯山如此爱重的弟子,竟然是个只知道醉心于情爱的废物!”
她似是恨急了,连骂了好几声,声响方才泯灭。方濯人在大雨中一坠,接着全身骤然攀上一股冷意,周身风声浮沉几次,随之归于虚无。胸口如落上一掌,轻飘飘一推,仿佛从山崖坠落,在这突如其来的寂静中,他猛地翻身而起,汗已经浸透了衣襟。
身旁沉默寂静,连点声响都没有。方濯低头一望,才知道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显了相。他收一收腿,下榻那时,浑身的鳞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他的心里还是刻着那两个字,刻着那个名字,这让他浑身躁动,心也随着跳个不停。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很想深深地吸一口气。星月争辉,好天良夜。方濯用两只手撑着身,望着那高耸的城墙与不见边缘的天际漫无目的地看。世界都在他那漆黑的眼眸中缩成一个小孔。他的心烦躁不止,被风吹着,却也不能凉下半分。心里还在想着:
那黑虬族的秘宝是什么呢?
那个出现在他梦里的人,是真的乐念吗?那个红莲圣女乐念?那个杀了天碎琼、拯救了式夷教的乐念?
可是……那个能够让他登临巅峰、可以让他做成想做的一切的事的秘籍,究竟是什么呢?
方濯的心被这些问题占据。一半属于那个名字,另一半则乱糟糟地充斥着这些。这对于他来说是一种堪称有些陌生的感受。他总觉得,此次梦幻所带给他的,不止是对于武学进步的执着。它似乎更指向一个方向,一条更为沉静狡诈的道路。这路上生满荒草和荆棘,尽管还没摸索清楚,可大致的模样却已经莫名出现在眼前。像是带着魅惑的语气,在前方蹲守,等待着给他一个死亡的亲吻。它甚至可能与魔教无关,与黑虬族无关。这是一种更宽广、更普遍的概念——可到底是什么,他却并不能搞明白。
远方远远的有雷声传来。虽然微弱,但却将他叫醒。方濯从自己的世界中脱离出来,立即就要关窗。但在这时鼻尖突然嗅到一股奇怪的气息。刚关上一半的窗子又被推开,他探出半个身子,朝着气味来的地方看去。左边是一大片灌木丛,外头堆了几根柴火,旁边有一只已经快要枯萎的草垛,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那气味像是从更远的地方传来,仅在他的眼前,是不能发觉的。
方濯狐疑收回目光,打算带上剑出去看看——可就在回头的瞬间,一张脸却突然撞上他的目光,直直地刺向他的眼瞳——这张脸惨白如纸,五官委顿。双目圆睁如同两只血洞,从里头淅淅沥沥流下数行血泪,蜿蜒若溪流。嘴唇却是深黑色的,中了毒一般,嘴唇颤抖个不停,涎水和血水便一同往下滴。
方濯肩头一耸,汗毛倒竖。他下意识一掌轰出,这人却并没有什么反应,而是被他这一掌拍得后退数步,一头撞上墙壁。方濯一把抄了剑来,当一声出鞘,急急赶上两步。正要劈下瞬间,却忽的看到这人嘴唇抖动,喉头攒起,有砂纸磨蹭般的声音从喉咙里滚出来:
“师、师弟……”
师弟?
不对,此来蔓城的振鹭山弟子中,数他最早进内门。哪来的人还能叫他师弟?
方濯的剑停顿在半空。他敏锐发觉其中不对,立即蹲下身,在腰间翻了两下,竟瞧见了振鹭山的腰牌。
他心里登时凉了半截,忙将剑收回鞘中,也不顾他浑身是血,将此人扶在怀里,沉声道:
“阁下是哪位门主门下的师兄?”
这人颤颤巍巍地捉住他的手,摸了半天,才终于摸到掌心,蘸着自己的血,写下一个“倾”。
倾天门下?方濯一时愣住,解淮已经多年不曾收弟子,自他进内门以来,也不过只有一个喻啸歌。此前也没听说过他的哪个徒弟。但这振鹭山的腰牌却是做不了假的。他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先救人,手刚搭上此人手腕的瞬间,却被这人一把按住,不许他再动。
“不、别……”
但只这一下,方濯却已然从中窥探到些许熟悉的气息。他双眼骤然睁大,一把擒住此人手腕,将他牢牢钳制在身下,沉声道:
“说,你这振鹭山腰牌是从何而来的?”
那分明是魔息,手底下这人是个魔族!
他这话一出,身下人却不知为何,血泪流得更为汹涌,喉头攒动不止,似在哽咽:
“师父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
方濯吞一口唾沫,不知为何,手上的力气松了些。他跪在地上,看着这人血泪长流而下。
“师弟,师弟。”这人摸摸索索到他的手,已经失了力气,因而只能是虚虚地握着。
“师弟,我是式夷教中人,我并非有意打搅,我是感知到了你,才来寻你……若你能回振鹭山,烦请告诉我师父,九霄行走世间数十年,但最终还是给他丢了脸……可,可我此生唯有一个愿望,待我死后,将我埋入西风剑冢。”
不等说完,这自名九霄的人便剧烈咳嗽起来。他胸口起伏不定,口中随着身躯的颤抖而吐出一滩滩血肉。这是五脏六腑都已被损害,彻底救不回来了,怕只是还撑着最后一口气,来找了他。方濯听他说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并不明白,看他这样却十分不是滋味。心想反倒这个九霄也不可能再活了,不妨就听他说完。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剑,人却坐了下来,伸出手任由他拉着,说:
“我就坐在这儿,师兄有什么话,来同我讲吧。”
九霄道:“我没什么话,我没……没什么话。”他吃力地翻了翻身,从腰间解下腰牌,交到方濯手中,“我不是振鹭山中人,但这腰牌却是师父给我的。他跟我说,此后若是有一日能离开蛮荒之地,遇到了麻烦,便可去振鹭山找他。我不愿麻烦他……所以多年不曾上山,但这枚腰牌一直留在身边。如今我要死了,师弟,请你……请你将它交还给我师父。请你交还给他,请你……请你……”
他紧紧握住了方濯的手。
“请你杀了我!”
方濯道:“什么?”
他吃惊极了,立即就要撤手,却被九霄不知哪来的力气紧紧箍住:
“请你杀了我,师弟,我不信这修真界的任何人。这群人自诩正道,但实则行的却全是伤天害理之道……我,我便是被他们害到如此,我肉身已毁,早便没有活头了。趁我不至于丧失神智杀害无辜,请你在这时便将我杀了吧!随后将我的尸身带回我师父面前,将我、将我埋回剑冢……”
说到剑冢时,他便流泪,说到死时,唇边却噙一抹凄惨笑容。他的脸上全是血,方濯认不清他的眉眼,但敞开的衣领却吸引他的注意。方濯掀开他的衣服一瞧,才发觉那红色不是血,而是一道一道奇怪的纹路。再往下瞧,胸口也全是这样的纹路,一直攀到后背。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想起来解淮身上那些。有种奇异的猜想自脑中闪过,让他浑身僵硬。九霄却并不管此刻他的心思,紧紧攥着他的手,要去取他腰间的剑:
“来吧!师弟,杀了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身为圣教中人却成了振鹭山弟子,但是你我同出一源,我相信你。死在你手里我也安心。我现在已无法掌控自己的肉身,否则我早便死了。师弟,师弟……你杀过人吗?没杀过人,杀过鸡吗?朝我喉咙上捅一剑就完事了!不要捅胸腹,若不能一剑捅到心口,便杀不死我。别怕,来吧,来吧……”
这声音竟与梦中的声音无异,都带着引诱。方濯生怕出错,不敢轻举妄动,连那腰牌也不敢接。九霄见他迟迟不动,也有些急了,要直起身去拿他的剑,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他的周身突然浮现出一阵红光,紫黑色的魔息从七窍汹涌而出,瞬间遮盖了他的全身。
方濯一把钳住他的手腕,将他翻在自己膝上,两下点穴暂且止了魔息的外溢,可却在魔息之下,看到了一层漂白虚无的东西。这东西他从来没见过,眉头轻皱,不知道是什么。九霄那两只血洞似的眼睛却突然上翻,露出难能见到的眼白。他的身躯一阵痉挛,突然间,身上的衣衫、血肉竟然在这颤抖中开始剥离、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