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拉听到那人说出这两个名字时浑身一颤,然后点了点头,那阴影之中的人沉默片刻:“这事你信吗?”
老莫罗闭上眼,极为迟缓地摇了摇头:“那两个孩子是我从小看大的,我又如何能信?是以我一听到这两个孩子的名字时大为惊慌,下意识脱口而出道:‘大人!这兄妹两人是绝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那人问道:“那达斯克是怎么说的?”
安德拉道:“他轻声道:‘人证物证俱在,莫罗,你说这两个人没做,那就当真没做吗?’我心中自是焦急万分,急忙道:‘什么人证!什么物证!’他回答我:‘人证乃是一个中原来的汉人女子药商,至于物证,便在此处。’说罢,他就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来,我一见那瓷瓶,心里就狠狠一震。”
那人问道:“你识得那瓷瓶?”
安德拉低低哀嚎一声:“自然识得!那是我义妹的瓷瓶!她总是贴身带着,我如何不识得?”
那人这才有所惊觉:“你义妹的瓷瓶?你是说那人证……”
安德拉没有理会,自顾自说道:“我一瞧见那瓷瓶,背上登时出了一层冷汗。达斯克将那瓷瓶之中的东西倒在碗中,拿在手中递与我看。我瞧见那碗中淌着黑色粘稠的药液,气味虽然芬芳,却又浓烈刺鼻,隐约之中还带着些臭气。我不精毒理,也从未见过这东西,但我知道我义妹贴身所带的药瓶之中都是哄自家女儿用的糖丸,绝不是此物。我恍惚间抬起眼来直直望着他。”
话到此间,那阴影之中的人若有所思。
安德拉继续道:“达斯克将碗收回,又呼唤外面的侍从牵来一只饿狗,用食物沾了那碗中的黑色药液丢给狗吃,那狗本就饿极,自是两三口便将那食物吞了。过不得一会,那狗便忽然站立不住,身子瘫软,接着哀嚎一声,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到得最后它的四足轻轻蹬动,我眼瞧着它断了气。那狗临死前只是睁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无神望着,也不知道望向哪里。”
“我一见这狗死状,便立刻忍不住跳了起来,木木瞧着那狗的尸体,脑中只觉得像是浆糊一般,已思考不动了,你道这是为何?”安德拉的声音哽咽,“除去发作时间更短一些,那狗的死状竟与瑞升发病后死去的样子一模一样!”
“我急忙向达斯克道:‘物证既然在此,那人证呢!’达斯克冷冷瞧着我,没有说一句话,我心头猛地一跳,忽然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望着达斯克的眼睛和面容,却见他又一击掌,对外喊道:‘将人带上来!’,那门就又打开了,我听见有人低低粗喘的声音,还混合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达斯克的人一左一右将一个人架在中间拖了进来。”
那阴影之中的人听到这里,明知这事已过去许久,也不免心中怦怦乱跳。
安德拉则继续自语道:“达斯克示意左右将这人的脸展现出来,那侍从便猛地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我一见这人,身子就一下子僵住了!我本来还存了微薄的一丝希望,只求这人不是我那义妹,可与她相识已有十余年,即便那时她面上满是鲜血,鼻青脸肿,我又岂会认不出她来!达斯克瞧我一眼——也许我那时候是被吓到了,板着一张脸,他没能猜出我的情绪——又转过头去问我那义妹:‘谋害先城主这事你招不招?’我义妹没有理会他——她那时应该看见我了,对着我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叫我不要出手相帮——反而对着达斯克啐了一口血痰。”
那阴影中的人道:“然后呢?”
“我义妹向他啐了一口,达斯克没想到我义妹这样做,衣袍都叫那鲜血污了。达斯克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匕抓起衣衫割了脏污的下摆,似是气极,弯下腰将那短匕贴在我义妹面颊上道:‘你当真不招吗?’我义妹道:‘没做过的事,你又要我如何招认!’达斯克听闻此言眼睛也不眨,抬手便在我义妹脸上狠狠划了一刀,那一刀从我义妹左脸从下往上,直贯眉眼!他一出手就废了我义妹一只眼睛!”
安德拉望着那人,脸上已经濡湿一片道:“他出手那样快,没有丝毫迟疑犹豫,没人料到他会突然出手,我伸手想要阻止已是来不及了,恍惚间只觉得自己心都不会跳了,站起身来就要冲过去看我那妹妹,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他话到此处已然哽咽,过了好一会才道:“一般人的一只眼睛叫人生生废了,早就该疼到打滚了,可是我义妹是何等意志坚强的女子,竟然硬是忍住了,只是低低哀嚎了一声,她额上满是汗水,整张脸都变得苍白了。而在这样的境况下,她居然笑了起来,反对着达斯克道:‘我晓得你是什么心思,你以为杀了我就不会有人知道吗?你瞒得了一时,但你瞒得了一世吗?你以往做的那些事,可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达斯克听完这话,目眦欲裂,狠狠瞪着我那妹妹,刀子也架在她脖子上:‘你给我闭嘴!’接着我那义妹轻轻笑了一声,望了我一眼,又转过去看向达斯克道:‘我马上就要如你所愿,永不能说话了!’”
安德拉颤声道:“那眼神!那眼神!我只瞧了一眼,就立时明白了她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而她也确实那样做了!”
阴影之中的人声音竟也不免发涩了:“你义妹做了什么?”
安德拉颤声道:“天神在上!达斯克那柄短匕就贴在她颈子上,是以她虽然双手被缚,可只将那颈子轻轻一动,就立时、就立时……”后面的话他几乎说不出来了,可不用说出来,也能从其前言里猜出他要说的原本是什么。
那阴影之中的人道:“你义妹想必也清楚,倘若落入这人手里,只怕折磨不会少,这才、这才……”而后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屋外头的风吹了起来,撞在窗上,发出轻微且令人觉得牙酸的吱嘎声,安德拉稍稍安抚了自己的情绪继续道:“我下意识伸手要去拦她,可是根本来不及,她的血溅出来,有一些落在我手上,就好像火炉里的火星子一样,让我觉得疼痛。”
“我木木站在那里,听他对左右吩咐,让他们对外宣称贼人厉铮珏受不得良心的谴责,招认之后自刎,已然死了。”
安德拉眼中又落下泪来:“天神在上!天神在上!我那时候心中哀痛不已,想要号哭,却说什么也哭不出来。我那时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着我义妹的尸体,瞧见她身子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被人拖了出去,只想:‘铮珏!铮珏!你这样一走,你的孩子该怎么办!’而一想到那孩子,我脑中忽的清明起来:‘我这义妹既出了事,孩子也万不可再出事了!我与她在雪山下发过誓言,也应允过她要保全住她的孩子,我保不住她,好歹要保住她的孩子!’”
“而正当这时,我又听见达斯克对我道:‘莫罗,虽然人证已死,但物证仍在。辜乌德与娜斯林两兄妹勾结这贼人,杀害亲兄之事乃是事实,是决不会有假的。莫罗安心,我现在已派我的贴身近侍前去抓人,到时候一定要在主神之前好好惩治这两个恶徒!以慰瑞升阿兄的亡灵。’”
“他这话一出,我立时全明白了!其实起初我乍闻此事,到底手足无措。可一见得我那这狗的死状,又亲眼看见义妹死在我面前,再加上那时他急匆匆要去抓人,不知为何心中却反而平定了。霎时之间,我脑中将此前种种发生之事串联起来:‘瑞升之死不是意外,便是瑞升独子坠树而亡也是有人故意为之!而瑞升与瑞升独子一死,辜乌德与娜斯林再出事的话,是谁最为得利!’”
那人起先一直安静着,霎时之间,那人脑海中思绪如涌,几乎是脱口而出道:“还能有谁?自然是这位达斯克老爷!这种种诸事都是他罗织构陷,故意为之!”
安德拉缓缓抬头,说道:“是啊,罗织构陷,故意为之。你瞧,你一个外人都能听出来看出来的东西,可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阴影之中的那人轻声道:“瑞升独子才‘意外’身死,刀子便立即又悬到辜乌德和娜斯林头上,他做的这样急,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那位新城主达斯克老爷是什么心思想法。”
“是啊,是啊……”安德拉眼含热泪,“可是权力之争素来如此,从来都是残酷无比,表面风光下,腌臜龌龊的事情又何曾少过?”
那室内静默片刻,又听安德拉继续道:“我一听他说已经派人去抓辜乌德和娜斯林,心中大呼不妙,脑子动得飞快,寻思:‘这辜乌德与娜斯林要是出了事情,只怕下一个要被他除掉的便是阿伊莎了!阿伊莎已有了身孕,旁人都只说她是瑞升的妻子,那自然也只会将她肚子里的孩子当做是瑞升的孩子,她的肚子渐渐大了,定然瞒不住,届时按照这位达斯克老爷如此斩尽杀绝的行径,又岂会饶过阿伊莎!’”
“想到这里,我便立时站起身来想要告退,可正在这时,外头有人忽然闯进屋里——那是达斯克的贴身近侍,是个二十五岁出头的青年,虽然长相英俊,可瞧人的时候带着几分邪气,我并不喜欢他——只见他急匆匆进来,跪下抚胸回话,大声道:‘老爷!不好!那两个人不在屋中!只怕逃了!’”
那人忍不住一拍大腿道:“这两个人逃了?实在是太好了!”
安德拉点点头继续道:“我心中一听这两个孩子已经逃跑,自然欣喜,可不好表露,便仍旧没有表情地站在那里。只听达斯克冷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全城封锁戒严!这样的小事还需要我来教你吗!’那贴身近侍叫他责骂,目光下意识望向了我。我一见他这眼神,心中便立时想明白了一件事,当时城中莫罗卫都是我与瑞升在时培养,瑞升一死,达斯克虽然继位,但到底不能服众,全城戒严这事……若不是我出面,我手底下那些莫罗卫他是使唤不动的。”
“思及此处,我便站起身道:‘老爷,我在见明城中多年,熟悉城中,请准许我也参与此事。’他的目光在我面上扫了一圈,像是在思考,也是在犹豫,我却浑身上下都不自在,只感觉有毒蛇在我身上吐着信子游动。可我必须得忍住,倘若这件事我不插手,那两个孩子也必然有性命之忧,我义妹也白死了。”
“他答应你了吗?”那人问道。
安德拉道:“他似乎不大愿意想让我参与这件事,但想到城中莫罗卫的事,又或者视我这行为有投诚之意,最后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得了命令,便立即出门。我心里头乱糟糟的,脑中始终想着义妹的事情,想着她这样送了性命,尸骨无人收敛,家中又只有一个幼儿,不知未来境况如何。我越想越觉得鼻酸,可是不敢有半点表露,只得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可她方才的模样和神情在我脑中始终挥之不去。”
“那时候正是秋日,天气还未转凉,可我全身都发冷,心道:‘我知道达斯克只怕与瑞升还有瑞升独子之死脱不了干系,可辜乌德与娜斯林平日里在外瞧来几乎不曾与铮珏往来,所以始终不明我那义妹是怎么突然就被扯上了这件事的呢?’又想到方才我那义妹同达斯克说的话,隐约有所猜测,但始终不明。”
安德拉轻轻叹息道:“我一出城主府便急往家中去,盖因我若是要出手帮助那三个孩子,那势必就不保我这权势地位,我先前因为阿伊莎的事情已做错过一次,甚是悔恨,这次我必须出手帮忙,宁可舍了这名利富贵,也不可再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了。所以我晓得在此之间我一定要将佐西玛与雷莱帕斯,还有阿帕娜等府中诸人安排妥当,因此必须要回家一趟,急急嘱咐过佐西玛后,再去找我义妹的女儿和辜乌德那三个孩子,旁的人……我已经信不过了。”
那人坐在阴影之中,轻叹一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安德拉轻声道:“那时天色尚暗,但太阳已从东面的雪山上展露出一点点的光芒,街道上并无多少人在,可我耳旁却总觉得能听到刀剑撞击盔甲的声音,但定睛一看谁也没有瞧见,想来那时便已急火攻心,出现了幻听。我急急回到家中,下了马便不管不顾去找佐西玛。我行到她屋外,却见她屋外头竟然有人提着一盏灯,我以为是巡夜的仆从,可过去一瞧才发现这人竟是我的儿子!”
“雷莱帕斯。”那人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这孩子许是一夜没睡,面上带着倦意,可眼睛大大睁着,瞧着很有精神。他一见我来便立刻迎了上来——他已经是个大人了,年岁又轻,牢牢把着我的手臂——我一瞧见他正要说话,他却率先开口打断了我道:‘父亲,我有一件要紧事要同你说。’我当时心里本就乱作一团,想着能有什么样的要紧事比当下我的事情要重要呢?可他不容许我拒绝,将我拉到隔壁书房去了,将门一推,我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滚沸起来了!我急忙把门关上压低声音说话。”
“怎么了?”
“天神在上!书房的屏挡后面还走出来三个人!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