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取的名字中既有玉,一下还来俩,想来他也该喜欢玉。
可仔细一回忆,落云这才注意到,颜云玦本人似乎并不是很喜欢玉。
高门大户子弟,都心向玉之美德。腰间佩玉或是以玉为簪,几成风雅之仪。
落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仔仔细细地回忆起每次见颜云玦的样子,竟真未曾在颜云玦身上见过片玉。
“既有如此寓意,君上为何改名?”
话问出口,得到的是长久沉默,唯闻风过林梢声。
颜云玦看着眼前的云自东向西,直至消逝无踪,才缓缓开口:“你可知我如今这名,有何寓意?”
“落云不知。”她摇摇头,又笑着道,“我只知道这名字读起来也甚是好听。”
他转眸看她,笑意真切:“你这判断标准还真是简单。”
“当然。让我舒服的自然就喜欢,不舒服的自然就不喜欢。”落云理直气壮。
“这么单纯坦荡,倒是难得。”颜云玦点着头,语中透着几分艳羡,“可我是无法像你这般纯真自然了。”
落云侧头看他:“君上何出此言?”
“颜氏满门忠良,却遭奸佞构陷。要为双亲报仇雪恨,唯有入朝堂。朝堂风起云涌,牵扯利益众多,洪流之中独善其身,又谈何容易?我爹娘洁身自爱,一生光明磊落,不曾亏欠嫁祸他人任何,最后又得了个什么结局?”
颜云玦自嘲一笑,复又继续道:“在那朝堂之上,并无赤子存身之地。”
这也是为什么,落云厌憎朝堂之争,更不喜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实则蝇营狗苟的官家子弟。他们或笑里藏刀,或阳奉阴违,令人难辨真心,仿佛被权钱操纵的傀儡。
而这些傀儡,又以权钱操纵着其他人,让其成为他们的傀儡。
有所追求自然无妨,可偏生他们又装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仿佛自己无欲无求。这幅双重面孔甚是虚伪,一点儿也不洒脱坦荡。
落云抿唇沉默,不知该如何接颜云玦的话。他说的东西太沉重,而他们又太无力。
无论是出身低贱、底层摸爬,苟且寄居他人手下保命,无法追求心中所想的她;还是生来富贵纯良,却背负太多责任、心事和伪装的他。
他们似乎都一样,不过都是命运洪流里的一片叶罢了。
都是在水上漂浮着,妄图逆流而上的叶。
颜云玦见她不说话,倒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但我想,你该是不屑与这等人同流的。”
莫名被戳中,落云有些尴尬:“君上何出此言?”
“忘了第一次见我时的样子吗?”他侧头看她,开始翻起旧账,眼里却没半分恼怒,“我那还是头一回见别人那样直白地看我。那样直白的鄙夷和不屑。”
“君上恕罪,落云……”
落云一骨碌爬起来又欲请罪,却被他一把拽住手腕拉了回去。
“行了行了,我若真想和你计较,你这会儿还能躺在这里看云?”
他说得对。落云缩着脖子惭愧地道:“是君上大度。”
这夸奖确是落云真心实意,可在颜云玦听来,颇有点阴阳怪气拍他马屁的感觉。
他扳过落云的脸,想一探她脸上的表情,突然的动作却把落云吓了一跳,差点又要背上“袭击君上”的罪。
落云深深地吸一口气,被迫直视着他道:“君上有话直说便可,落云一介粗鄙习武之人,万一哪天拳头快过我这笨脑子,误伤了君上,那可怎么办?”
“本君大度,不会和你计较的。”他笑着看她。
她这会儿倒是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了——因为离得实在够近。
她的眼里只有他的脸,她能看清他长长的睫毛,能看见他眼角一颗浅浅的痣,能看见他高立着的鼻梁,也能看清他眼底的坦荡和柔情。
这双眼,怎么跟以前所见不同了呢?以前在这双眼睛里,她能看到的全是伪装和疏离。可如今,他的眼底波光温柔,恍惚间竟觉陌生。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现在无法清楚视物,所以连带着看近物也会有所偏差?
颜云玦捉摸不透落云为何陡然放空,随口问道:“干嘛这么盯着我?好看?”
“好看。”
落云沉浸在怀疑自己的认知偏差中,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轮到颜云玦呆住了。
他不是没听过夸赞,也不是没听过女子告白。只是不知为何,这简简单单坦坦荡荡的两个字,竟有如此大威力。
颜云玦耳尖瞬间染红,连带着脖颈都泛起红晕,喜悦和欢愉在心里头抓心挠肺。整个人烫得很,连带着手心里落云略微冰凉的脸颊也觉得灼人,像刚出炉的烤地瓜似的。
虽然他自己并未碰过熟烫的烤地瓜,只是见过福笙和平儿买烤地瓜的样子,双手拿着冒烟的地瓜不断翻滚,脸上虽痛苦但却期待的样子让他记忆深刻。
他慌忙抽回手,别过脸去盯住天上流云,似要从中寻个答案。
落云这才回神,只见一块深红色在颜云玦的脸边挂着。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那团红色的是颜云玦的耳朵。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刚刚说的话怎么这么不像话!
她僵硬地转回头,和他一样无语看云。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头。
落云手中布带被攥得死紧,双腿蜷了又伸,终是忍不住开口:“方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颜云玦打断,语气急促,全不似往日从容:“刚刚我好像还没和你说我名字的寓意吧?”
“是……是还没。”
“那我现在说!”
他刻意提高嗓音,掩饰局促。
落云会意配合,加之她极为迫切地想要摆脱这尴尬气氛,便装出了十倍百倍的好奇来,提声道:“君上快说吧,落云听着呢。”
颜云玦无语,斜眼睨她:“你演戏的功夫太烂了。罗回翎让你卧底潜藏的时候,就没被人认出来过?”
其他人认没认出她,落云不知道,她只知道光是在赵思和那西街口香糕坊老板那儿,她就栽了两回。
落云被他戳了短,闭上嘴不再说话。
颜云玦好笑地看她一眼,复又看向别处,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云谲波诡,你可知是何意?”
落云摇头。这词儿该是个文化词儿,她真没听人说过。
“你看那天边白云,此时悠悠,明日或许便是暴雨倾盆。云谲波诡便是此意。这云变化多端,朝堂之事,人生之路,亦如此多变。”
落云似懂非懂,有点迷瞪:“那君上名里这‘玦’字,可也出自这成语?”
“不一样。”颜云玦摇头,神色黯然,“玉有缺为玦,我早已不是,也不该是当初爹娘希望我成为的样子。当年府灭,独我苟活。如今既无法承继遗志,愧对于他们寄与我如玉般清白的厚望,自是得改名。”
云谲波诡,玦玉有憾。八个字道尽他半生悲欢。
昔日锦衣少年,今朝复仇孤臣,其间苦楚与黑暗,不足为外人道。
落云凝视他侧脸,只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魂儿却早已飘远,只嘴角噙着一丝僵硬的笑。
此时她面前的颜云玦,不再是那个无法看透、难测其意的尊贵君上,而是个身世悲惨、无奈脆弱的人。
他和她一样,都不过是在命运洪流之中奋力抗争,守着些许活下去的动力和私心之人罢了。
她莫名很想伸出手去拍拍他,非常非常想。在这场脑与心的斗争之中,她的理智败下阵来,输给了她心之所想。
于是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颜云玦有些诧异地盯着自己肩上那只小巧的手,此时它正小心翼翼地在他肩上跳跃。
他怔住,盯着肩上残留的温度:"这是心疼我么?"
“有点。”她心虚地收回手,“若冒犯了君上,还望恕罪。”
“心疼倒也不必。”他故作轻松地把双手垫在脑后,“路是我自己选的,要怨也只能怨命不好罢了。”
落云心头一震,想起那日他们在马车上的对话。彼时她无奈地道:“只能怨命不好罢了。”
原来他的想法同她一样。
是啊,能怨什么呢?怨不过天,怨不过地,只能叹命运无常弄人且无情罢了。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似的,颜云玦追问她道:“你又为何心疼?”
是啊,她为什么会心疼呢?她向来不是这般心软的性子。
落云现在不仅认不清眼前人,也认不清自己。
“人之常情吧。若此时在君上身旁的不是落云,换做是别人,也会心疼的。”
“但我可不跟别人说这些……”
话没说完,便被风声盖了过去。狂风骤起,枯叶簌簌而落。
落云迅速起身,半俯在空中,用身子替颜云玦挡下落叶。
待风停歇,她仍维持着守护姿态,尴尬解释:“树叶砸人脸,也疼得很。”
他什么都还没问呢。颜云玦见她急忙解释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砸你头上就不痛吗?”
“总比砸你脸上好。”
落云听落叶声渐停,便撤下挡在颜云玦面前的手。
一瞬间四目相对,她却像是被他的眼神施了蛊术,动弹不得。
颜云玦调侃道:“你腰力不错,恢复颇有成效。”
“多谢夸奖?”落云尴尬地撇撇嘴,半跪在他身边道,“天凉了,君上还是进屋吧,莫在外头吹风着了凉。”
“不急进屋,还有个地方要带你去。”
他从草地上起身,拍掉扒在他衣服上的细碎杂草。
落云闻言,也拾起身旁的拄拐站起来:“何处?”
“两日后启程祁鸣山,带你去一趟赵府,和赵小姐道个别。”
说着,见落云的后背也粘着灰绿杂草,便上前伸手替她细细地摘掉。
落云感受到后背传来他手指的触感,忙后退一步躲开,却被颜云玦一把又拉回原地。
“你现在看得清自己身上有草屑吗?你是我颜府的人,出门总不能狼狈示人,让人瞧了我颜府笑话吧?”
落云说不过他,便乖乖地站着任他摆弄。
待他收拾妥当迈步前行,她拄拐跟上,一步一挪,竟也跟得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