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间,一缕熟悉的药香钻入鼻尖,带着几分清苦,又掺着一丝甘甜。落云的意识被这味道搅动,逐渐从混沌中抽离出来。
她勉强把眼皮掀开,视线模糊间,只见一位身姿优雅、衣袂翩然的女子背对着她坐在床边。那身形有些熟悉,不知为何,落云觉得这女子该是赵思。
脑袋依旧混沌着,仿佛随时要炸裂开来。眼睛十分干痒不适,落云揉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的视线变得更清晰,却发现目之所及的事物,在她眼里都糊成一团,像是被一层大雾裹住,分辨不出具况。
如果身旁的人是赵思,那她这是在罗府吗?自己怎么到罗府来了?
赵思听见床上传来动静,回头便见落云欲强撑着身体坐起,连忙扶住她,一开口尽是哭腔:“落云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居然真的是赵思。
落云借着模糊的视线,没见着自己床前的实木隔断。她又伸手去摸,摸到身旁的床柜,是熟悉的距离和手感。看来她人还在颜府。
可赵思怎么会在这里?
她刚想开口,却发现自己胸腔甚是堵得慌。像是里头有一台水井,打的不是水,打的是她稀薄的气力,所以木桶撞击在井底,吭哧吭哧的痛。
“你刚醒,就别说话了。”赵思忙按着她的手,替她拍打背部顺气,“平儿姑娘,劳烦你去通报一声君上,请他再让郎中来看看吧。”
落云勉强才坐好,又是一阵晕眩袭来,天旋地转的实在难受。
赵思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虚弱的模样,与昔日那个利落机敏、眼神凌厉的落云判若两人,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声音都颤抖起来,急切道:“落云姑娘想喝些水吗?”
怎么能让赵思服侍自己呢?落云只觉不妥,可她现在没有气力阻拦,只能看那优雅的身影走远,又看那身影走近,把水杯递到她的嘴边。
她稍稍侧头,让温热甘甜的水流进嘴里。
几口水入喉,落云感觉似乎勉强能说些话了,便迫不及待询问赵思为何会在颜府。
只是一开口,如砂纸打磨过般的破锣嗓子把两人都惊了一跳,落云连忙再灌几口水,以掩饰尴尬。
当然,尴尬的只有落云。
赵思泫然欲泣,就算看不清她的样子,落云也能从她颤抖的声音里听出担心和焦急。
“那日君上去罗府允我回家。照你的主意,向爹爹说明了一切。没见着你在云玦君身旁跟着,我顺带问了一嘴,才知道你重伤卧床。如今圣上正在彻查辛家,我才得空过来看你,没想到你竟伤得如此之重……”
落云听得怔住。辛家贪墨官银这事儿,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我昏了多久?”
“从我得知你受伤的消息以来,都已经五日有余了。”
居然有五日?自己没死看来还真是命大啊。
落云还想多问些什么,门口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道高大的白衣身影闪进门,急切地朝她们而来,一阵风似的。想必这是颜云玦了。
“醒了?”
他三五步来到床前,左右瞧她。虽然面色还是苍白如纸,眼中无神,但起码人是从鬼门关被拽回来了。
颜云玦只觉心底一块石头落了地,竟有一些鼻酸,猛眨眼睛才忍下眼中涨出的液体,把大夫拉上前诊治。
大夫蹲下替落云把脉,问她可还有什么不适。
落云把本就不多的力气全用在眼皮子上,发现还是看不清楚东西。
力气用完了,此刻的她开口,声音沙哑,气若游丝:“我眼睛看不太清楚东西了。这也是中毒的症状吗?”
大夫诧异:“可否描述再仔细些?”
“就是……”落云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比划着,手因为无力还在隐隐颤抖着,“这个距离外的东西,我都看不清楚,只能约莫看出个轮廓。”
她的手掌离她的眼睛,仅有三寸。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没成想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却落下了失明的病根。
赵思当下忍不住,掩面哭出来:“怎么就看不见东西了呢?”
“也不是看不见,看不清罢了,看……还是能看见的。”
落云试图安慰,可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反倒更添心酸。
果然,话毕,赵思就情不自禁大哭起来,落云和平儿怎么劝都劝不住。
话说得多了,落云又开始不住猛咳起来,沙哑如狮鸣,似是能把满腔肺腑都咳出来。
赵思见落云这般难受,忙止住哭,和平儿手忙脚乱替落云顺气。
平儿顾得上这头顾不上那头,放在床边的杯盏被失手打翻,她也未能抽出手去收拾。
房内一时混乱。
大夫回身看向颜云玦:“君上可否随老夫到外头细谈?”
颜云玦跟着大夫走出房间,面上早已没了淡定:“她这可还有得治?”
“落云姑娘这毒,该是芘矽之毒。这毒十分罕见,老夫也只在医书上看过,并不晓得解毒之法。”
颜云玦眉头紧锁,双手紧握都止不住颤:“那她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
“君上息怒,恕老夫医术不精,无法治愈此毒。但老夫听闻,北域祁鸣山上有一用毒神人,名唤巫年,世间毒物他都了如指掌。君上若决心救落云姑娘,不妨去那里寻一寻解毒之法。”
颜云玦脸上泛起光采,但大夫却无奈地浇下一盆凉水:“可这巫年神医闭关许久,脾性甚是古怪;祁鸣山险峻难登,毒物众多,甚是危险。依老夫鄙见,君上还是莫要冒这个险了,不值当。”
听罢,颜云玦嘴角的刚扬起的笑容敛了下去。抬头望去,隐约能透过窗,看见落云躺在床榻边的侧影。
他只点点头,并未多说些什么。
复进屋,便听落云嗓音缥缈,却还在安慰着哭泣的赵思:“赵小姐莫为我伤心了……落云本就贱命一条,无甚可惜的。”
“不许你这么说!”赵思哭得直抽抽,“看不清了又怎样!大不了我赵府养你!”
落云却笑了出来:“落云是个操劳命,若让人一辈子伺候我,我倒不如死了算了。”
颜云玦感觉心脏突然被剜了一刀,脸色一沉,怒道:“你闭嘴!”
落云迷茫地朝声音那头看去,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能感知他周身弥漫的怒意。
他看上去很生气,非常生气,比那天被他撞见自己私自去罗府还要生气。虽然不知道他为何生气,落云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可赵思却怒火中烧,不顾淑女礼数,也不顾君臣之分,猛地起身一甩手,朝颜云玦怒道:“君上,落云可是为了救你才变成如今这样,你怎还忍心如此训斥她!若是君上不愿,我赵府养她便是!”
“谁说我不愿养她?她一日是我颜府的人,我便一日对她负责到底。她这毒能治,我便是天涯海角都陪她去;若不能治,我颜云玦也绝不弃她!”
赵思愤愤道:“君子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还望君上说话算数!若我他日发现落云在颜府不如意,思思必定将她带走!”
“若确有那日,我定不拦你。”颜云玦坚定地道,“但颜某绝不会让这情况发生。”
两人之间的气氛剑拔弩张,僵持不下。许久没说话的落云却开了口:“赵小姐,我想和君上单独谈谈,可否行个方便?”
赵思回头看她,见她低头不语,终是叹了口气,替她掖好被子,临走时狠狠瞪了颜云玦一眼,才带着平儿与福笙离开。
房门关闭,周遭的声音都隔绝在外,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颜云玦等着她开口,但她只是一直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他还是没耐住性子,出声问道:“你想和我说什么?”
落云的声音沙哑苦涩,又带着颤,似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赵小姐方才只是一时心急,出言冲撞了君上,君上莫要怪罪她。”
颜云玦放低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答她:“我知道,不怪她。”
可落云没了下文。
“你要同我说的就这些?”
颜云玦看她总低着头,觉得不太对劲,便伸手将她的脑袋扶起来。落云躲闪未及,被他瞧见了满脸泪痕。
“你……你哭什么?”
颜云玦难得显出真实的慌乱样子,手足无措地用袖子替她擦泪,又反应过来袖子不干净,忙从怀里取出块素帕替她细细抹泪。
“你别急,这毒有的治!”
“你骗我。”
“我骗你作甚!”
颜云玦心虚地移开视线,不敢同她对视。虽然他也知道,落云现在什么也看不清。
“若有的治,大夫为何不在我面前说事,非得把你拉出去说?”落云偏头,躲开他的手,自己在脸上胡乱地抹着,“我只是看不清楚东西而已,还没傻。”
“真有的治。”颜云玦顺势把手中的素帕塞进她手里,“北域祁鸣山上有一用毒神人,名唤巫年,遍晓世间奇毒,你这毒他必有解毒之法。”
落云只低低地摇头,道:“祁鸣山路程遥远,君上不必费心费财了。落云本就是为护君上安危而来,近侍君上再找一个便是,为我治病不值当。”
“值当不值当我说了算。我说你的命值当,你就不许妄自菲薄。”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颜云玦声调提高,佯装愤怒道,“你是主子我是主子?”
落云被他强硬的语气吓得一愣,抬头看向他,却发现看不清他,便倾身朝颜云玦凑近了些。
她刚哭过的泪眼突然出现在颜云玦面前,细长的睫毛已被泪水打湿,凝成一缕一缕的。那双泪眼正细细地看着他,清澈坦荡。
他没躲开,也没把她推开,就让她这么看着。
两人之间仅一纸之隔,落云没在他眼里看出丝毫虚伪和算计来,只有心跳声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