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沈以宁要生了?
这突然其来的消息令她惊慌不已,今天是她出生的日子么?她猛得抬头望向夜空中的月亮,半明半晦,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今天是初八。
初八……
她只记得自己死在小年那天,没想到一醒来竟然已经是半月后的初八了……
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耳边是宫人焦急的催促。
“沈姑娘,快上车啊!”
沈府下人见此,上前说道:“沈姑娘不如给裴将军留个字条吧,这样裴将军回来便能看见了。”
对,留个字条,可等她提起笔时,却不由得顿住了。
她怀揣着这样多不能与人言的真相,该怎么告诉他呢?
告诉他,谢知凌要杀你,告诉他,沈归远是为你而死,告诉他,你效忠的君王早已视你为心腹大患。
然后呢?
裴时与该如何自处?是该急切地表明忠心,徒劳地自证清白,还是为自保索性谋反?
好像不管怎么选都是死路。
沈疏香苦笑一声,她突然理解了谢知凌。
理解谢知凌对祖母被害的真相闭口不言,沈以宁知道后该如何呢?是杀了太皇太后,还是怀着仇恨默默忍受?
那天翊文宫的真相,她也说不出口了……沈以宁不管怎么选,都是痛苦。
果然,她和谢知凌是父女,他们如此相像。
真到了关键时刻,他们都选择用谎言去保护所爱之人,即便她清楚知晓,这谎言本身就是更重的伤害。
明明昨夜她还不是这样想的……太可笑了……
恰在此时,沈府一个看不懂眼色的年轻小厮开口说道:“今天可真是个大喜的日子!皇后娘娘要生了,裴将军早上还说之后在京城任职,再也不走了,真是双喜临门!沈姑娘,是不是很快就能听到您和裴将军的好事了?”
留在京城任职,再也不走?
沈疏香摇摇头,认命似的放下笔,原来……是怀璧其罪。
裴时与的腿出了事,再也无法驰骋沙场,统领大军,更遑论威胁到皇权。
沈疏香转身欲走,她不知自己还要说些什么,戳破这一切的幻影么?
告诉他,你的腿伤成了你的保命符?你失去了一切但保住了一条命?
“沈姑娘,你不写了?你一句话也不给裴将军留了?”
沈疏香点点头,她一句话也不留了,她其实早已预见了自己这一趟去皇宫会面对什么,她只是不甘,连裴时与的最后一面都没法见到了么?
既然无法相见,无法倾诉,那索性就什么都不要有了。
脑子这样想着,身体却很诚实,她拿出了自己一直带着的那方竹叶纹锦帕,写下四个字。
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即便给她无穷无尽的日子也说不完,最终,她能留给他的,只有这四个字。
她食言了,这应该是他想听到的吧……
她将锦帕塞到小厮手中,再不敢回头看一眼,抬脚登上了回宫的马车。
沈疏香马不停蹄赶回皇宫,刚进入栖梧宫,便听到沈以宁的哭喊,她着急跑向内殿,慌乱中被门槛绊了一下,她顾不上膝盖的疼痛,连滚带爬奔向沈以宁床边。
血腥味瞬间充斥了她的鼻腔,沈以宁面色惨白,被汗水浸湿的鬓发黏在脸颊和颈侧,她痛苦地呻吟着,被褥几乎要被抓破了。
怎么会这么多血?
沈疏香起身攥着医官的衣襟,怒目而视。
医官被她吓得急忙解释道:“娘娘……娘娘近日心绪不宁,哀痛过度,故而胎气不稳,以至早产,所以这才有些艰难……”
怎么会这样……
“疏香,我是不是要死了……”
沈以宁虚弱的声音传来,沈疏香急忙俯下身,握着沈以宁的手疯狂摇头,她好恨自己此刻不能说话,她的泪水滴滴答答落下,倒比沈以宁脸上的汗水还要多。
她竟然这么恼人,怀孕时不让沈以宁安生,连生产也不让沈以宁好过。
沈以宁目光涣散,声音飘忽:“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见到爹爹和娘亲了……就不必再夜夜做梦……”
“我好累啊……为什么偏偏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呢……到底是为什么……”
沈疏香已经清楚知道沈以宁口中的他是谁了。
宫人在一旁焦急喊道:“娘娘用力啊,娘娘您千万不能泄气啊!您这样下去,孩子会憋坏的……您也会……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的啊!求您再努把力啊!娘娘!”
沈疏香望着沈以宁麻木的表情,瞬间意识到她的求死之心。
她用力掰过沈以宁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她指着自己,口中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这是她唯一能发出的音节。
沈以宁虚弱地笑了笑:“疏香,你是说,还有你在么?”
“你会一直陪着我么?不,你也不会的……爹爹和娘亲从前也是这样说的,可他们……可他们都走了……你以后也会离开我的……”
我不会!沈以宁,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因为我是!
因为我是你的女儿啊!
可她说不出一句话,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以宁走向死亡么?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击垮,她垂下头,伏在床边,痛哭起来。
耳畔忽然传来宫人的通报声:“陛下来了。”
原本气息奄奄的沈以宁,死死地攥住沈疏香的手,指甲陷入沈疏香的皮肉之中,留下数道血痕。
“疏香,你让他走!我不要见到他,我不要!你让他走……让他滚!让他滚!”
手上的痛感不及沈以宁万分之一的绝望。
她目光落在沈以宁散落的发髻上,那里,斜插着一只温润剔透的白玉簪。
她毫不犹豫抬手,一把将那支玉簪拔下,她握着玉簪,好似握着一柄短剑,起身掀开重重纱帘,冲了出去。
谢知凌正心急如焚地往里闯,迎面便撞上了满脸泪,眼神却冷如霜雪的沈疏香,她手中握着的玉簪,簪尖正笔直地对准他。
他清楚察觉到沈疏香毫不掩饰的杀意。
沈疏香步步紧逼,他步步后退,一直退到殿外。
“疏香……你这是做什么……”
未等他说完,沈疏香左手便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宣纸,扔在他面前,他俯身捡起,缓缓展开,裴伤沈死四个字清晰映入他的眼帘。
“你都知道了……”
一直隐瞒的事实,此刻被揭示,他竟然松快了不少。
“疏香,你读过那么多圣贤书,通晓史册,你定然知晓,如此广阔的疆土,固守四方,集权中央是何等要事!这世间,不能再出现第二个庆成王。”
沈疏香用力摇头,她觉得荒谬极了,明明裴时与可以帮他守卫边疆,他为什么要自断臂膀呢?
谢知凌好似能看出她的想法,声音带着帝王才有的从容:“去西南之前,父皇就已经提醒过我,玄翎骁骑只听命沈家,只听命裴时与,是极大的隐患,那时我也像你一样,觉得父皇太过多疑,反倒失了帝王气魄。”
“为了让父皇安心,我同裴时与一起去了西南,为了挽救逢州城,我愿意将一切都交给他,那时的我,认为他会是守护王朝江山最锋利的刀剑,会是我最得力的助手。”
“可是,后来呢?”
“他是否辜负了朕的信任?”
“西南平叛明明腊月就已彻底终结,可他却滞留西南,拥兵不返,我连下数道诏令,他都置若罔闻!别说什么余孽未清,道路难行,他连谎话也不愿编个像样的么?”
他的信任一直是很稀薄的,他信任父皇,父皇要杀他,他信任裴时与,裴时与背叛他。
九五之尊是不需要理解的,只需要跪伏。
可是他竟希望沈疏香能理解他为权者的不安,他做出那些事,并非如常人所想的冷酷无情,没有一丝波澜,他也会有无数个瞬间犹豫,特别是面对沈以宁之时。
他不断暗示沈疏香,希望她发现,希望她有所准备。
希望她不会像今日一般看着他像看一个怪物。
和沈疏香这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也让他觉疑惑。
“身为帝王,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我不能有一丝不备,也不能有一丝侥幸。我没法等到用时间去证实他是否有割据之心!”
“你一向聪明,你懂得这个道理的,疏香。”
听完一切的沈疏香如遭雷击,滞留西南……
徐玮为她算的第三卦原来是这样解的。
姑娘若妄求其他,便是劫数,这就是徐玮所说的劫数么?
自责和悔恨瞬间将她淹没,她蹲下身,掩面大哭起来,是她害了裴时与……是她那不合时宜、想与他多相处片刻的私心害了他,她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没有……裴时与没有拥兵不返……她想要解释,却说不出一句话。
谢知凌看着崩溃痛哭的沈疏香,俯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疏香……你要明白……他姓裴,他不姓沈,我是不得已杀他……”
不得已?
沈疏香怒而抬头,含泪的双眼里满是气愤。
那你想过沈以宁么?她是你的妻子,你要杀她身边至亲至信之人,你可为她想过一丝一毫!
沈以宁这些日子承受的,远比她以为的还要多百倍千倍!她和陆听云的死讯,沈归远死亡的真相,谢知凌对裴时与的猜忌……桩桩件件,都如凌迟般折磨着她!
你到底有没有为沈以宁想过?你是不是早已忘了自己许下的誓言?
夏夜暖风中的“愿如此花,年年如意,岁岁合欢”,潮湿牢狱中的“若违此誓,必受穿心之祸”,西南营帐中的呓语“以宁危险,以宁快走”,你是不是全部都忘了!
父亲,该怎样才能拥有一颗像你那样坚强的心?如今我知道答案了……
沈疏香此刻才知,太子之心为真,她曾确定无比的这句话,后半句不是她惋惜的哀叹“世事无情”,而是那颗心只对沈以宁一人敞开,别的他都不会在乎,即便是沈以宁的家人。
只要威胁到他的江山,都是可以牺牲的尘埃。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你的爱只有那么一点,那么可怜么!
你如果看不见她的痛苦,那你就去……死好了。
沈疏香的最后一丝理智被冲垮,她骤然起身,举起玉簪朝谢知凌刺去。
弑父弑君的这条不归路,她终于也要走上了么?
父亲,我确实是这世间唯一能理解你的人……你我的血缘……明明就是死劫啊……
就在簪尖即将刺中谢知凌的瞬间,一声极其响亮的婴儿啼哭从殿内传来,响彻整个栖梧宫,紧接着是一阵猛烈的狂风袭来,瞬间飞沙走石,吹得在场所有人都迷了眼,踉跄后退。
风停过后,众人惊魂未定地睁眼,只见沈以宁日日戴在发间的玉簪,已然摔落在石板上,碎成三截。
谢知凌茫然地蹲下身,捡起已经碎了的玉簪,眼中充满困惑。
怎么心里会感觉空落落的?刚才发生了什么?这簪子为何会碎?
宫人忙不迭跑了出来,欣喜喊道:“陛下!陛下!大喜啊!娘娘生了,是个小公主!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啊!”……
……
直到月上中天,裴时与的马车才在沈府门口停下,虽然奔波一日,但他却不觉得疲惫,因为他找到了治疗沈疏香失语之症的方法。
他知道如果一直不能说话,肯定会憋死她的。
他刚一下车,府中的人便捧着一方叠得整齐的锦帕迎了上来:“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半个时辰前沈姑娘在这儿等您,冻得脸都红了……可是不巧宫里来人说皇后娘娘要生了,情况紧急,沈姑娘来不及等下去,便匆忙回宫去了,临走前,她给您留下了这个。”
“以宁要生了?”
裴时与伸手接过锦帕展开,里面赫然是四个大字:我心亦然。
还是那般飞扬洒脱的字迹,虽然如今写在柔软的丝绸上,墨迹洇开,但裴时与依旧认为,这般字迹,连书法大师都逊色不少。
这正是沈疏香对他那个问题的回答:沈疏香,我心悦你,你待我如何?
裴时与看着不觉笑意加深,又是无奈又是宠溺:“她又拖延耍赖……”
然而不过片刻,便有一阵强风卷地而起,墙头积雪,路边枯叶纷纷被吹至空中,裴时与猝不及防,连忙抬手护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