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南多水稻,此时正是农忙时节,微风习习吹过,掀起层层金浪。
现下已近晌午,烈阳高照,田里已经没了人,只剩了一堆掐架的鸭子,聒噪极了。
昨夜穆远被闫慎用外衣捂了一夜,烧也算退了下去。
穆远边走边瞧着它们,心道:真凶。
他侧首又悄悄看了眼趴在肩膀上的闫慎,只见闫慎还是将下巴挪到他的肩膀边上,头扭向另一边,只拿个后脑勺对着他,一路上姿势都没换过。
穆远叹了一声气,心道:也好凶。
闫慎已经半天没有好好和他说过话了,现下他问什么,闫慎不是“嗯”就是“哼”,不同意了就不说话。
事情的缘由还是得从昨天傍晚开始说起。
当时穆远自己说着那样严肃的话,还沉浸在沉重氛围里没能自拔,下一刻闫慎就石破天惊的来了这么一句,穆远瞳孔一整个地震,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原本靠在闫慎怀里的背脊一下子就绷紧了,吓得他一个激灵就坐起了身——坐端正了离得更近。
闫慎只是不喜周旋于人情,但极会把握人心,尤其是他穆平萧的心。
闫慎一点也不急躁,只是低着眼看他的嘴唇,又抿了抿自己的嘴唇,看到穆远喉结滚动了一下,又复而掀起自己纤软湿润的长睫,一下子就看进穆远心里了。四目相对,一瞬不瞬,闫慎眼里是一片混沌,不知是不是发热烧昏了头,穆远也没能挪动,任着他蹭着自己的鼻尖、侧脸,慢慢往下,终是成了予取予求的姿态。
俄顷之间,唇角已然擦上,正当他要倾身覆上之时——
芦苇荡中多野鸭,端不端就从他们身边的丛子里蹿了出来。
穆远顿时心中一紧,偏开了头去看,一吻落空。
后来两人相对无言,穆远瞎子般地指着明晃晃的天,非说天色已晚,各种装聋作哑、蒙混过关的招儿都使上了,找着各种理由要和闫慎赶路,对方才的事只字不提。
自此闫慎讨厌的东西里面就又多了一个——野鸭。
可谁说这没有他穆平萧分心的原因在?从芦苇荡出来的,任他是人是鬼,哪有他们的事重要?
闫慎在心里默默将穆远和野鸭一同判了罪。
百亩稻田,蛙声一片,路上穆远没敢耽误,突然他欣喜地听见闫慎说想喝水,一听到“水”字,穆远自个儿也抿了抿唇,附近小溪多,他二话没说就帮着闫慎去寻水。
不远处,槐桑老树荫蔽一方,树下有一截粗壮的根脉裸露在地表,慢慢深深扎入地底。
桑树叶子浓密繁茂,闫慎背靠着桑树,支着一只腿,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坐着。
人到死前,睁眼是满地岁暮枯黄,闭眼是过往春秋冬夏,一不小心就会不知今夕何夕。
一直如此,循环往复,他已经有些厌恶了。
他没有调息,克制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只是将头抵在树上,感受自己双腿骨骼的碎裂,去找那股蹿在自己血液里的严寒。
他突然觉得痛感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可以帮他抵挡那些噩梦仇怨。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前面传来。
这里其实距离村内其实还有一段路程,加之现下是晌午,路上几乎是没有人的。
闫慎疲惫地微微睁开眼,细目望去。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满脸上长着粗络胡茬,说是中年人,却早已被绑在背上的那五六捆干柴压得佝偻起了背,胳膊腿都没有树枝粗,每走一步,就像是要折断了一样。闫慎估摸他是刚从山里打柴回来,身上那件粗麻布短打早就被树杈剐烂了,绑在脖间擦汗的抹布都是黢黑的。
看得出很穷了。
忽然那中年人弯腰从地上捡了个什么东西……
闫慎眯了眼,稍稍坐直了身子,眉心蹙了起来——他捡的是一个满满当当的钱袋。
那男人将钱袋子打开一看,眼睛登时就瞪大了,他左手捧在钱袋子底下,右手伸进里面,探着脑袋一两一两地数,来来回回地数,许是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数完嘴角都咧着笑了。
闫慎看着那男人将钱袋子重新扎紧,朝着路前头望了望,又放进了自己怀里,闫慎垂放地上的手突然就攥紧了,他撑着地想要起身,脖颈间的软筋都突起了,却怎么都起不来。
他看着那男人将自己身上的干柴撇在了地上……
是啊,劈一辈子柴也赚不了那么多钱,不偷是傻子吗?
世风日下,民性败坏。
若盗窃所得赃款逾六百六十钱,割鼻刺字,并处劳役。[1]
闫慎冷冷想到,判吧,人性好利恶害,恶民就该用重刑[2],别无他法,还能怎么办。
判吧,判吧,无所谓了,挖眼截舌,连坐诛杀,就这么判吧。
反正他也快死了,这世道如何,这律法如何,他也不关心了,他也不在乎律法到底是不是对的了。
因为那是他生前所做,是对是错,他忽然很想笑,很随便地想到,那就看他死后去的是什么地方罢。
若是无间地狱,那就当错了吧。
若是再入轮回,那就当差不多吧。
随便吧……
闫慎这两日昏睡得很少,甚至有时候一整天也不会入睡,就像是回光返照,好像老天多留给他一些时间,让他多看看这个万恶人间。
他不想再去说话,也无力去看了,他阖上酸涩的眼,等着最后一场临终前的审判。
时间慢慢到了正午,日光从一侧移到了头顶,直直从桑叶缝隙蹿下,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日光晒在脸上很烫,但他却依旧冷得发抖,身体里的血怎么都暖不热,冷热交攻,腰腹间的伤口像是在化脓溃烂,双腿的骨头像是在被恶鬼砸断,好煎熬,好难受。
他下意识想去摸腰间的匕首,刚一探出指尖又停了下来,手指深深掐着地上的树根。
正当他颤着手,想要挡住刺在他脸上的烈日,忽然一片荫蔽替他都挡了下来。
他睁开眼,看到一张晒得黧黑的脸,那人脸上沟壑纵横,乱糟糟的头发上还埋着几粒树屑,微微弯着腰,笑吟吟地看着他。
是刚才那个人。
他问:“小郎君?日头这样毒,你坐这儿作甚?”
闫慎看了眼他腰间鼓鼓的钱袋子,他没说话。
那人方才将身上的干柴卸下,坐在干柴上喝了几口水,左顾右盼地看着,才发现和他在一同在这荒无人烟之地的,还有一个年轻人。
他翘着二郎腿坐了好久,一会儿将布鞋里的土掸了掸,一会儿擦擦汗,之后嚼了几口干粮,又是喝了几口水,袖子把嘴一抹,他偏头去看闫慎,闫慎还是一动不动。
他心道这人不会昏倒了?于是便上前来看看。
那人走近见闫慎还是个少年,少年怕生他也理解,没搭理他,他也没恼,反倒去将自己那几捆柴一捆一捆的拖拽到闫慎身边,摞了个老高,自己坐在上面,恰好不好就帮闫慎挡了日头。
那人斜眼打量着闫慎,生的剑眉星目,一表人才,指不定是哪家的落魄小公子,那人的眼里瞬间就带上来慈父般地祥和。
他又问道:“小郎君,你家人呢?他们把你扔这儿做什么?”
闫慎将头直接别向了另一边。
那人见人不说话,便觉得自己猜的十有八九是对的,人家不想搭理他,他便也不自讨没趣地问了,捧起自己方才捡的钱袋子看了会儿,叹了口气。
他安慰道:“现在这世道,半年吃不上一口肉,种点稻谷卖的钱还不够交田税,百姓都过得难,都是这种苦日子,忍忍也就过去了,小郎君你可要想得开。”
闫慎这才冷笑了声,说道:“都过得难,你知道也他们过得难……”
那人以为闫慎这一声笑是不相信他,一下子就从干柴堆上挪着坐了下来,挨着闫慎坐,把自己钱袋子捧到闫慎面前,满脸夸张说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百姓贫苦哪是你们这些小公子能懂的?你瞧瞧,这是我刚刚捡的,这里面你猜猜多少?三十两碎银!三十两你知道什么意思么?就是够一家五口人吃三年的白米!”
他自言自语这着,又一脸八卦相,咂嘴道:“这几日科举,这条路又通往京城,我猜这是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丢的,你看啊,这钱袋子上绣的是朵并蒂莲,针角细致平整,一看就是家中有妻室。这应当是妻子将家里的所有积蓄都给他了。”
说到此处,那人突然暴跳如雷,吼道:“娘的!这小子也太不上心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贴身放好,说丢就丢,真是活该他穷一辈子!还耽误我这么长时间在这儿等着,看着田的鸭子我还没喂,都快饿死了!要是待会儿让我逮到了,他敢来要,我就敢替他爹打他一顿!”
闫慎闻言一顿,目光在他身上凝滞了片刻。
那人被他看的不自然,心下思量了会儿,恍然大悟道:“你你你你该不会是以为我想偷吧?”
闫慎不语,那人瞪大了眼睛:“偷人财物可是犯法的,而且你想想,他们全家人的生计可都在这上面,我拿了岂不是杀人性命?把人逼上了绝路?都是可怜人,这么没良心的事……”他摇头摆手,一脸嫌弃连忙道,“不干不干不干……”
闫慎沉默了好一会,喉间才“嗯”了声。
那人将钱袋子收了起来,见人稍微愿意和他搭话了,嘿嘿一笑,又问道:“小郎君,我在这儿是等人,你在这儿——”
“也等人。”
闫慎手扶着地,艰难地收了收已经发麻的腿。
那人定睛一望,关切问道:“你的腿……断了?”
闫慎道:“伤了。”
那人半蹲着,思量道:“伤了,所以疼是吧,疼就不用怕,我之前老寒腿也是这种,总归只是发疼,疼止住了,走路就无碍,我家里有一些草药,我常年用着,可灵验了,你若不嫌弃,我待会带你去我家里住上那么一晚,顺便给你看看。”
闫慎心念自己走不了路,确实也拖累穆远不少,横竖是要进村的,便点头应下了。
那人见闫慎答应了,眼角褶子都笑出来了,双手搓了搓问道:“小郎君,那个,我还有一事想问。”
闫慎沙哑道:“但说无妨。”
那人笑咪咪道:“敢问小郎君婚配否?”
闫慎:“……”
还没等他答话,远处就有个书生背着书架喘着粗气跑了过来,原本白白净净的脸,现下却是脸红脖子粗的一副狼狈模样,一上来朝着他们就是哭丧着脸问他的钱袋去向。
还被这中年男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拿了钱回去,红温着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了三个响头,临走的时候觉得自己惭愧,从钱袋子里取出了三个铜板硬塞给人家。
那中年人难为情地收着三个铜板,挠了挠头,憨厚一笑,两人这才拜别。
闫慎看着他们,垂目思量很久。
想着想着,他目光四下寻去,穆远还没回来,心里又有些不安起来。
他其实并不渴,他看穆远的嘴唇干裂,又一路不愿意停,所以他才这么说的,可人为何还没回来……
***
这一来一回,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穆远知道自己被耽误久了,从溪边一路小跑回来,刚走到路口,就看见一个面相猥琐的中年男人一步一步朝着闫慎逼近。
他眼睫剧烈地抖了起来,近乎是两步并做一步地上前,闫慎坐直身子,“别”字还未说出口,只见穆远揪着那人的后领,就将人掀翻在地。
穆远俯视着那人,脸上怒意尽显,咬牙切齿:“谁让你碰他的!”
那人双臀着地,咳得昏天黑地,颤抖着伸出两指指着他,涨红了脸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穆远还要上前动手,却被闫慎叫住了,他狠狠瞪了那人一眼,便转过身去从头到尾去看闫慎有没有掉一根头发,忧心全都含在发红的眼睛里了。
闫慎垂目看着他,他真的觉得穆远很在乎他,不远处芦苇随风摇曳,带着闫慎胸腔里不断生长的鲜嫩幼芽也柔软地拂动。
穆远余光瞥见那人站了起来,他咬了牙要起身,闫慎眉心一跳,叹了口气,拉住他的手,才把来龙去脉简要交代了一遍。
穆远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将水壶放到闫慎怀里,一时半会没能从神经紧张中缓过来。
半晌,他声音还有点发颤:“你没事就好,我、我去和他道歉。”
谁知他刚一起声,一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