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阴沉地笼着四方天地,林子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狼嚎。
许挽月将头藏在长风身后,稍稍探出瞧了一眼,又吓得缩了回来,恨不得前脚尖挨着长风后脚跟,一路下来都不知道把人家鞋子踩了多少遍。
长风闭了闭眼,一路上都想着怎么把后面这只团毛鹌鹑扒拉下来,走在最前面的明夷突然止了步子,他一没留神,就直接撞明夷后背的肩胛骨上。
明夷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未开口,许挽月先开始嚷嚷了:“长风你干什么突然停下!停下也不打个手势,也不是吭个声儿,撞着我了知道不知道!疼死了!”
长风额头也疼着,原本就不悦的心情被她这么一吼,越发怒火中烧:“怎的就成了我的不是?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是谁先停的?不分青红皂白就冲着人吼!你讲不讲道理?”
许挽月回击道:“讲道理也分跟谁!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路上那脚步又是快又是慢,心里指不定想把我扔哪儿!我还没和明夷大哥说,你倒先跟我嗷嗷起来了!”
“明夷大哥,”长风余光看了明夷一眼,说道,“叫的这么亲近,那你去跟着他啊,跟我做什么!”
“本小姐跟你是有原因的,”许挽月哼着鼻子,环视了一下四周,清了清嗓子,“这四周都是坟墓,全凭你这一身火气冲邪了!”
许挽月说完,又开始埋怨:“你说说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收收?这么晚来这里还不是拜你所赐!你没事儿和那长脖子野鸡较什么劲!这下好了,他明着不让我们查这件事,我们就得这么偷偷摸摸地查!”
长风一下子噎住了,满腹牢骚都涌了上来:“那长脖子野鸡就是个是非不分的!他说尸体和案子没关系就没关系?没关系为何那些人为了这些尸体,连提刑按察使司都敢炸!他什么都不懂,还一天指手画脚,我就是看不惯他怎么了!我就算再打我二十板子我也不服他!”
真的是委屈极了,听着竟有些难过。
长脖子野鸡,就是这几日在河州府衙呼风唤雨的刑部郎中何崇岁。此人长得骨瘦如柴,神似雉鸡,于是就在长风和许挽月这里得了这么个名字。
但此人还大有来头。
前几日明夷一封书信回大理寺调集人手,果不然就被刑部盯上,顺道派了个随行官儿跟来,说是兹事体大,特意辅助他们查案子。结果那人来就像个青天大老爷一样,坐在府衙里横挑鼻子竖瞪眼,表面上无所事事,暗地里一天能往京城写八百封密信,他们暗中派人拦截都拦不完。
不仅如此,那人还指使着他和明夷来回跑,跑的还是些无用的!原本的计划都被搅和了,但他们又能说什么,人家是从五品的刑部郎中,品阶上还压明夷一头,唾沫星子四溅的时候,他们攥紧了拳头也得受着。
长风是个嘴快的,这几日也就数他受到的鞭挞最多,身上还挨了几板子。
明夷抬眼看了看长风,又低垂下头去,低声道:“抱歉。”
长风愣了一下,说道:“道歉做甚,和你有什么关系?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就是没忍住说说,你忘了当初刚进大理寺,还未遇见大人之前,咱俩过的就是这种窝囊日子。”
明夷不说话。
许挽月此时耷拉下头道:“要是闫慎和平萧在就好了。”
“不能直呼大人名讳,”长风瞪着眼,鼻子抽了一下,片刻之后,又顺着许挽月的话道,“大人若是在这里,定要教他夹着尾巴做人!”
许挽月道:“对,等闫慎回来,我一定要给他告状!让他狠狠打这野鸡一顿!”
长风道:“打哪里够!贻误公事,就当依律降职罚俸!”
不一会儿,两个人就又你一句我一句达成了共识。
明夷听着,叹气一声,一手搂一个肩膀,带着俩人向前走:“圆悟交代的古塔地下瓷窑暗道虽然已经塌陷了,但根据他所述的方向,另一端出口应当是在汝南,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穆公子是个心细之人,有他在大人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长风立刻否定道:“什么叫有他在身边就不会出事?我觉得有他在大人身边才可怕!”
三人乘着月色走,许挽月和明夷闻言,都默契地转过头来看向长风。
长风一本正经道:“我总觉得大人会在穆远的事上犯糊涂,上次为救他,那么高的堤坝,眼睛没眨一下就跳下去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明夷的胳膊:“你知道的,大人是有些畏高的,上次冬狩宫宴上,就是因为那鼎郊台太高,大人才没有去夺那头彩,错失一次升职机会,还让那后生得意了那么久。”
明夷道:“大人不在乎那些。”
长风反问道:“那大人在乎什么!总不能是他穆平萧罢?”
明夷呛得咳嗽了两下,许挽月意味深长地“嘶”了一声,手慢慢摁着明夷的肩膀,说道:“万一就是呢……你这人这怎么是个……愣头青!”
三个字一脱口,许挽月推着明夷撒脚丫子就跑。
长风原地被无缘无故受这么一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逮着许挽月准备破口大骂,旁边明夷就说:“到了,是此处了。”
冷月银辉洒落在地上,一个个土堆卧在荒草丛中,这里原本是一块空地,现在却是一个坟圈。
人站在里面,风都不知道从哪边吹来。
昨日刚泼过大雨,此处都是山土,脚下的软泥踩着窣窣响,听得人浑身难受。
许挽月费力地将鞋子从泥坑里拔出来,吧嗒吧嗒地跟着长风明夷小步跑着绕了一圈。
长风道:“昨晚附近巡山的村民说,见到一人在此处冒着暴雨挖土葬尸,现在这一圈数下来确实是坟茔十座,土也是新的,很大可能就是义庄的尸体了。”
明夷道:“若放是一般人,尸体用完,即便是不想人发现,随地挖一个坑就扔里面了。这么多尸体运上山已经不易,此人还一尸一坟,孤身挖墓,非亲近之人不能至此。看看附近可有立碑?”
他们四下去看,许挽月鞋上的泥还没刮干净,想跟跟不上,自己又害怕,就站在坟圈中央急得直跺脚,这么一踩,才发现自己脚下是块硬的……像是木板?
她将裙摆拢起,俯下身子用手在地上一抹,将火把靠近了看,只见上面血淋淋地刻着几个大字——翟氏阖族之墓。
右下方写着——孤子翟鹤轩。
许挽月心脏一跳,她……她这是站在人家墓碑上!!!
她吓得尖叫一声,长风明夷就赶紧跑了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这些人姓翟……”
***
一程山水,一路风雨,明明炊烟就在眼前,走起来却分外遥远。
往常闫慎一睡,就会睡很久,但仅仅一天之内,他的昏睡时间越来越短。
他开始做着一个又一个短促而急切的梦。
从秋叶缤纷的河州古塔,到金碧辉煌的裴府大院,再到端庄肃穆的大理寺门前。
人来人往,去散如烟。
零星个片段,就匆匆忙忙拼凑完了他的一生。
俯仰之间,春去秋来,又是一载。
他已经听惯了有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他,也听惯了有人恶言恶语地骂他。
他永远都是四个字:法令如此。
他转身就关上了大理寺的门。
关上门,那些砍了腿脚、割了鼻子、拔掉舌头、剥掉皮的人却依旧站在自己面前,他们捧着自己的残肢断臂给他看,血珠连片地砸在地上,滴答,滴答,滴答……清晰至极,恐怖至极。
他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凡触易君命,其刑劓;五人盗,赃一钱以上,其刑刖。[1]
律法是如此写的,刑罚都是律法规定的,他是依律判刑……
声音渐渐散去了,黑暗湮没了四周。
不远处,一个人背对着他,捧着一只摇曳残烛。
他茫然上前问道:“此间何地?”
那人被人挖掉了眼珠子,那处是一个黑黑的血窟窿,答道:“此间地狱。”
每说一个字,就连血带肉不断涌出来。
闫慎蓦地睁开双眼,这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冷汗却还是猝不及防浸湿了后背的衣服,未没等他回神,痛感遽然从腿部攀上肺腑。
他急急缓了几口气,才堪堪平复了下来。
梦里是惊恐,梦外是疼痛。
一种毒如果有载入书册的名称,那么它一定是极其难熬的。
七叶碧血到了毒入筋脉之时即是此症——严寒侵入骨髓,四肢僵痛难行。
闫慎的腿已经开始发疼了,不过他是可以忍着的。
他想自己只要忍着,穆远就不会知道,就不会那么担心。
每次他醒来,无力说话,他都会抱紧穆远的脖子,用侧脸蹭一蹭他的下颌,告诉他自己醒来了。
然后他用所剩不多的气力问穆远,还有多久才能到,他想下来走。
穆远每次都很温和地拒绝了他,轻声告诉他,不远,就剩两里路。
就这样走过了河溪石桥,又走过竹林小道,又走到芦苇平江处,还是没有走完这两里路。
闫慎知道穆远又在骗他。
前半日暴雨如瀑,后半日又烈日灼空,泥土地上的湿热久散不去,潮意重重。
闫慎这次醒来,身上冷汗未却,他没有抱穆远的脖子,只是侧着头安静地看着他。
他用手指轻轻撩开穆远耳后的发丝,视线直直盯着那块儿。
穆远的右耳侧靠后的位置,有一颗小痣,透着点微红,好看极了。
常人若是被凝注这么长时间,早该发觉了,可穆远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对于一个稍微有点武功傍身的人来说,是不该的。
还未等他思量完为何,突然穆远背着他的步子趔趄了几步。
穆远的面色越来越惨白,嘴唇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闫慎看见他闭了闭眼……穆远似乎也是哪里疼,疼得皱了眉,呼吸也不平稳。
闫慎眼睫猛颤了几下,他双唇微动,他想问怎么了,穆远的身子是怎么了,是太累了吗……
他总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好像他痛,穆远也痛。
他看着人紧皱的眉心,便用手摸了摸穆远的脖颈,穆远都没有发觉,闫慎的目光倏忽沉了下来。
他手指虚握成拳,突然说道:“放我下来。”
穆远一愣,才偏头看他,舒展开眉心,轻声问:“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叫我?”
闫慎捏着他肩膀的手了力,重复道:“我让你放我下来!”
语气很坚决强硬,穆远不说话,眼眶却有些红了。
闫慎是些盛怒的,但看人眼睛红了,他是万万说不出口那些重话的,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短促,复而抱紧他的脖颈,放轻了声音:“我不是凶你,我只是想下来走走,腿长时间没挨地,难受。”
穆远这才停了步子,喉间“嗯”了一声,放闫慎下来,一手扶着他的胳膊,让他有个支撑点。
闫慎双脚一挨着地是毫无知觉的,他松开了穆远的手,蹭着地挪了一小步。
能站稳,能走的,他侧头看向穆远,眼睛黑黑亮亮的,如此他便急切地又按着正常人的步子,迈了一步。
可这一步,还未等他落实脚跟,碎骨的锥痛就从小腿蔓延至全身,额间冷汗瞬间涌了上来,步子一蹒跚就向前直接跪倒下去。
不知道是腿被磕碰得更痛,还是心脏被蹂躏得更痛,他跪在地上一时半会竟没了动作。
穆远手臂环着他肋下,想扶他起来,却被他轻轻推开了。
他说他想再试试。
他想试着自己站起来,双手用力撑在地上,脖颈间透着青筋,双目渐渐开始泛红泛酸,双腿筋脉像是被挑断了一样,只是从下而上钻心的疼,没有半分力气。
他料到自己走路可能会比较困难,可他没想到,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人,昔日武冠群雄、威震四方,如今却沦落至此。
这毒,死前将他一军,竟将他折腾成了一个废人。
废人……他思绪飘忽,想起方才的那个梦。
生将人千刀万剐的凌迟他判过,死将人鞭尸城下他也判过,砍腿截舌他也判过很多……
原来……单是截掉双腿都这么疼。
此时竟不知,是生平那点惩凶锄奸的慰藉更多一些,还是割肤断足的报应更多一些?
律法带他入地狱,此心所托,好像骗局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