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从胥府上。
穆远处理完府衙的杂事,顺道就进了朱从胥办公的书房。
书房规格要比一般的大些,光是案牍文书、地方田册都摆满了好几个架子,没有稀奇摆件,也没有名贵字画,木桌上的地方志都摞了一山高。
穆远走到书桌旁,桌上乱七糟八地横躺着几本翻开的册子,上面还有朱从胥批注的笔记,搁在笔架上的笔都是歪斜着。
他的视线挪移到油灯上——已经完全燃烬了。
走的时候连等都没熄,何事竟然走得如此着急?
他坐在木桌前,在几本厚厚的书下面压着一个檀木盒子,他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个陶瓷娃娃。
这娃娃不同于地摊上卖的,摸着光是细致的手感就知道价值不菲,而且做工十分精细,娃娃衣服的褶子都雕刻了出来。
娃娃坐在石凳上吃着东西,翘着一只小短腿,穆远觉得若是活的,那必然也是一副摇头晃脑的灵动样儿。他觉得这有些眼熟,便将它揣在袖子里带了出来。
许是受了闫慎的话影响,目前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崔行舟,可令人生疑的是,崔行舟那几日近乎是成天成夜待在河道,朱从胥失踪那晚,还有人见他孤身进了涵洞查水道。
他是有很大的嫌疑,可他偏偏有客观的证据让别人对自己的判断产生怀疑。
但凡有怀疑,穆远就更偏向信他不会。
穆远刚一出房门,朱从胥的小儿子就连跑带跳的蹦了过来。
穆远瞧着小家伙远远扑过来,笑着蹲下身子张开手就将人抱了起来。
“子川近日有没有好好听话呀?”穆远捏了捏他的脸。
“有~还去学堂听先生讲书了呢!”子川奶声奶气道,“穆哥哥发现我有什么变化吗?”
“嗯……”穆远思量了会儿,“是不是长个儿了,哥哥好像觉得你变沉了?”
“啊,那是娘亲给我吃的太多了,”子川的嘴角瘪了下来,“我今晚不吃饭了娘,我们学堂就有个小姑娘圆乎乎的,好多小公子都说她!”
小孩子没有忧虑,想起什么便说什么,相比之下朱夫人站在身后,神色却要憔悴很多。
穆远把子川轻轻放了下来,一边给他拽了拽小袍子,一边道:“子川觉得他们那么多人围着一个小姑娘说这种话,他们做的对吗?老师是如何说的呢?”
子川望着他,耷拉下头:“……不对,老师说伤人以言,深于矛戟,不能这样说。”
穆远抬手轻轻刮了一下他的小鼻子:“子川说的很对,那我们是男孩子,是不是应该保护她。”
“哥哥说的对,”子川攥着衣角,嘴角上扬,“其实我觉得她挺可爱的。”
穆远蓦地笑出了声,摸了摸他的发顶,道:“那子川就去和她交个朋友。”
许挽月提着点心盒还没走过来,子川眼睛直直盯着手里的点心,把自己吊在许挽月的右手上。
许挽月将点心抬高道,嘟嘴道:“叫得那么甜,原来只冲着点心来!你这小馋猫,我不开心了。”
“好姐姐,我错啦,你就给我好不好~”
子川拉着她的衣袖原本摇摇晃晃,突然朝后大喊一声:“闫、闫……”想不起来名字了,直接跑了过去,还边跑脱口而出,“阎王哥哥!”
许挽月都不禁瞪大了眼睛,咽了口水,先是一惊,不禁感慨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后来看着子川拉着闫慎的手还不断叫着阎王……
她品了片刻,闫慎的脸简直比三九天还冷,她默默地退到穆远旁边,小声道:“诶,你别说,还真有点像。”
穆远只是望着,不说话。
闫慎是一个人来的,他只有办公的时候会穿官衣,今日来穿了件常服。
许是每个男孩小时候都有个武侠梦,子川一看见闫慎腰间的剑就走不动道儿了,还没闫慎腿高,偏偏要蹦着去摸。
闫慎有些不习惯,皱着眉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偏偏小孩子没发觉,他又向前跟了一步,佩剑碰不到就去摸护腕,子川把整张小脸都凑上去,就差把口水抹人家手上了。
可毕竟是小孩子,闫慎站在原地,抽手也不是,放手也不是,一时竟然有些局促。
朱夫人赶忙走了上来,将小孩扒拉了下来:“子川不要胡闹,闫大人,童言无忌,实在对不住。”
闫慎道:“没事。”
“哥哥你好几日都没来了,我和那些小公子说我认识一个很好看的大侠!他们还不信,阎王哥哥下次送我去学堂给他瞧瞧!”子川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闫慎还没想好怎么回话,视线却停留在迎面走来的人身上。
“子川记错了,”许久不出声的穆远走上前来,俯下身子,“这位哥哥叫闫慎,要记好哦,下次可不能叫错了。”
子川学着叫了一遍名字,点头道:“嗯……闫慎好听,闫慎哥哥!”
穆远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随即站起身子,低首,作揖道:“冒犯了,请大人恕罪。”
就在起身的一刹那,穆远脸上变得沉静如水,没有任何波澜。
可明明他刚刚还是笑着的……
闫慎被这反应刺了一下,他眉梢微沉,道:“冒犯什么?”
穆远没抬头,语气淡淡:“卑职不应直称大人名讳,僭越了,请大人恕罪。”
闫慎脸色更沉了,自从那日之后,他有整整三日一夜没见着人影了,哪怕是送个文书材料,也是送到门□□付给下人就走了。
可他能说什么,人家文书整理得很规整,册子也是按时送到,凡是就做到恰到好处,挑不出一点儿错,他能以什么为由把人抓过来?抓过来说什么?说他想见?这不是有病么。
周围人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冷道:“……下不为例。”
“遵命,”穆远接着道,“府衙今日的事情已经整理完了,登记册都给大人放置在了桌案上,现下卑职还有些其他事情,就先退下了。”
“站住,”闫慎心里闷着气,他也不惯着,肃声道,“我让你走了吗?”
穆远步子一滞,这一身反骨的毛病又犯了,他道:“按察使司还有事情。”
“长风去了。”
“行舟还要煎药。”
“他身边有人。”
“……”
穆远皱着眉抬起眼,只见闫慎也正看着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今天你就跟着我。”过了会,他又移开眼,补充道,“我有公务交于你。”
说罢,便走向朱夫人。
穆远站在原地,满脸的不情愿,许挽月小碎步挪到他跟前,道:“怎么啦,吵架了?”
穆远瞥了一眼闫慎的方向,道:“没有。”
“怎么了嘛,”许挽月好奇心爆棚,“说说呗?”
是个人都忍不了许挽月的嘴上功夫,穆远这么好脾气的人,也逐渐有些不耐,道:“说什么,他可是我上司,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要我干什么我就只能干什么,我哪敢和他吵架?”
“啧啧啧,”许挽月咂嘴道,“瞧瞧这委屈劲儿。”
“我委屈什么!”
“那你干嘛发那么大火儿,要是个没干系的,会这么在意嘛,我就说这几日怎么老见你绕着闫慎走,倒个茶水要换两个茶壶,吃个饭人一来你就吃饱了,原来如此,”她摇摇头,颇为同情地叹了一声气,“完了,你沦陷了。”
“尽说风凉话。”
穆远无语地看着许挽月,嘲讽自己一声,他怎么会觉得许挽月会说出什么正经话来?
可她说的,确实让他怔了怔,他实在觉得自己的反应不正常。
他逃什么,他什么都没做错。
尽人事听天命,那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系统自从上次消失后,这次见确实又更新了一番。
他随意瞥了一眼数据,闫慎的黑化值依旧停留在第二个阶段,不过可以看到距离事件触发越来越近了。
至于好感值……看这没用的数据做什么,压根儿看都没看,将这一栏关掉了。
朱夫人眼巴巴地望着闫慎,闫慎微微摇了摇头,她心里就明了了:“还是没有消息吗……”
闫慎敛眉道:“我派了大理寺的人去查,多日未有结果,恐怕凶多吉少。”
许挽月正要说话,穆远却像是突然开窍了一般,径直走到闫慎身边,道:“大人打扰了,我有事情想问朱夫人。”
闫慎一怔,没想到穆远会主动上来和他说话,虽然说话依旧有些冷淡,但也算是不再避着他。
得了闫慎颔首之后,穆远问道:“夫人可知朱大人平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或者习惯?尤其是在——”他望了眼子川,压低了声音,“尤其是在来了十年前河州之后,你们家境突然变得殷实,夫人难道没有怀疑过?”
朱夫人脸上的表情变得不自然,眼神逐渐变得怆然,她知道躲不过的。
她道:“家夫只不过个从九品的小官,到每个地方上任,都待不到三月就又被调走。以前我们夫妻二人生活着,觉得颠沛流离些也没什么,至少他的俸禄也是能维系得了生活。后来有了子川,生活就变得捉襟见肘起来,他曾经和我说过,想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当时以为他是在说笑,也没想到后来真的就在河州安了家。”
闫慎问道:“为何偏偏就选在河州?”
朱夫人道:“听家夫说,河州当时有一位知府犯了事,被撤了官儿判了死刑,他求求上面的人,就能在此处落下脚来。”
闫慎又问:“他找了谁?”
朱夫人叹声道:“这个我不知。”
穆远见闫慎默了声,他道:“夫人接着说。”
朱夫人神情越来越落寞,眼角滑落一滴泪珠:“后来我们的生活也就逐渐变好了起来,这些年来都安安稳稳,毕竟说句私心话,谁不想过好日子,只要不是什么杀头的大罪,我也就再也没有过问,可没想到……”
闫慎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敛眉道:“三年前河州被撤了官的知府,是不是姓翟?”
朱夫人道:“我和孩子来这里之前,他已经被押送到京城了,我不知道。”
闫慎的神色愈发不自然。
穆远看着朱夫人眼睛红了一圈儿,便止了话头,转头正要叫子川,却愣了一瞬。
子川坐在庭院的石凳上,嘴里嚼着点心,悬空的小腿一晃一晃,扭着头向他笑。
穆远突然知道那个娃娃刻的是谁了。
他最后将檀木盒子交给了朱夫人。
朱从胥不是个好官,但他是个好父亲,是个好丈夫,他把家人保护得很好。
但一码事终究归一码事。
他跟着闫慎出门的时候,子川突然喊道:“穆哥哥,板栗糕我喜欢吃甜的。”
“嗯?”穆远有些疑惑的回头。
“你上次拿来的是咸的,”小孩子嘿嘿一笑,“哥哥下次要买甜的。”
穆远这才回过神来,他上次把闫慎忘掉的那盒点心最后送给了眼馋的子川。
里面的板栗糕原来是咸的吗?可是甜的是咸的,现在都不重要了。
但他还是温声道:“好。”
朱夫人抹了泪,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子川不能再多吃甜的了,上次闹牙疼把爹爹胳膊都咬破了,你不记得了吗?爹爹怎么说的?”
子川耷拉下脑袋,抱着陶瓷娃娃跑向后院。
闫慎步子也顿了顿,他回头向着朱夫人颔首,看了眼穆远,一言不发地走了。
可正当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只见几个衙役神色慌张地来禀。
“什么事?”
“大人,崔大人——”几个下属看见闫慎身后的穆远,突然面面相觑起来。
闫慎看了眼穆远,他依旧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闫慎知道是谁的吩咐,压下愠意,道:“真的是跟惯了人,忘了谁是主子。”
几个下属腿一抖,立马跪了下去。
“说!”
“崔大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