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念头和困惑转瞬间流转千万遍,秦斯浩掀起眼皮沉沉地看着禁卫军统领何塞:“何塞,拿下反贼秦斯然及其同党刘品安。”
何塞扶着佩剑恍若未闻,禁卫军如同一座座石雕,静默地立在院外,太阳落了下去天空挂着薄粉色的纱帐,静谧的春夜偶尔响起几声虫鸣,十分悦耳,秦斯浩恍惚一瞬,侧过头看向秦斯然,没有表情,也不曾动作,他忽然笑了一声。
刘品安又行一礼道:“太子殿下,请。”
秦斯浩绷直背脊,正了正衣冠,在亲卫惶恐的眼神里一步一步往外走,仪态无可挑剔。回去皇宫的马车舒适,手腕也被包扎好,就连刘品安请他上马车时的神色都恭敬依旧,秦斯浩觉得自己早早就掉进了一个荒谬无比的梦境,连右手的痛感也是虚假的。
秦斯浩一路随着刘品安进了熟悉的承德殿,地砖上倒影着他模糊的身影,他看到高坐在殿内的秦驷,身边还站着此前一直跟着他的禁卫军统领,心底掠过的是秦斯然看他最后一眼时流出的怜悯,秦斯浩于是冷冷一笑。
秦驷微微佝偻着身子,秦斯浩跪着仰视他,瞧见秦驷眼里是透顶的失望,轻飘飘地骂:“逆子。”
秦斯浩挺着胸膛问:“儿臣有错吗?”
秦驷震怒一手捏紧刘品安呈过来的信件,一叠一叠甩出去像散开的花:“朕不知道何时教导过你谋逆是对的。”
秦斯浩垂眼漫不经心地看散落的信件,拾起一张来,反倒问:“父皇为什么会有儿臣和淮南王的信件?”
秦驷一听淮南王三字登时怒不可遏:“淮南王……淮南王,你竟敢还与我提起淮南王,朕问你,为何谋反?”
秦斯浩心中升起一股绝望来,赤红着眼睛:“为何谋反?父皇您不知道吗?您想不明白吗?朝中那些贱臣如何讽刺我的,不寿、病秧子,就算继承大楚的国祚,也不知道能活几年,父皇难道不知道御史台那群狗东西的围在那案台上怎么商量的劝谏父皇换储?”
秦驷喘着气:“朕换了吗?”刘品安看秦驷脸色红白一瞬,瞧得心惊。
秦斯浩冷笑:“不预备换吗?那秦斯然、秦斯亘贱婢的孩子,都能被您捧上来,秦斯然不足十六,便破例准她在外立府,秦斯亘才十二的年纪您居然叫他议政,这承德殿,您宣他比我还多,朝野上下都知道您对这对姐弟的恩宠,若是您在这储君之位上您坐得住吗?”
秦驷指着他喝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朕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秦斯浩截声道:“皇上何必只怨臣不忠不孝,臣不信皇上,难道皇上信过臣吗?”秦斯浩抖了抖手中的信纸接着道:“皇上若真当臣是儿子,会将臣做政敌吗?臣遵循皇上的教导处理好每一件事,日复日,年复年,皇上从夸奖到防备,臣不知吗?臣为此纠结痛苦时,皇上在做什么呢?收缩臣的羽翼,频频责难于臣。”
秦驷攥紧扶手,秦斯浩却不等秦驷反应,淡淡地道:“儿臣恨您。”
秦驷闻言不可置信,不禁问:“恨?”
秦斯浩道:“恨您健壮,恨您猜疑,恨这半生您把我逼得臣不臣,子不子。我预备谋反时,便明白所有一切九死一生,您技高一筹,早早得知还愿意给我架起来这戏台子,瞧我演这独角戏。”秦斯浩想了一路,直到看见这些信件,终于明白秦驷根本没有离开过皇城,不然不可能在这样的时间,封城的情况下安稳地坐在这承德殿,秦横出兵是真的,捷报是假的,春猎捕兽是假的,守株待兔是真的,秦斯浩忽然想到秦斯然知道秦驷在这皇城中吗?被骗过去的只有我吗?
秦驷好像一瞬间变得苍老:“你说恨朕,竟然说恨。”
秦斯浩回过神,笑了笑又隐去,道:“您以为恨您的只有我吗?您那两枚棋子就不恨您了吗?您以为只有我欺瞒您吗?您以为当年秦斯然的母妃身死,被我母后下令不得安葬,尸身喂了野犬,连个衣冠冢都不准立,她只恨母后,就不恨默不作声的您了吗?”
秦驷忽然起身,抽过何塞的佩剑,冰凉的剑身搭在秦斯浩颈边,秦驷眼中有癫狂之意:“你就不怕朕现在就杀了你么?”
秦斯浩跪着目光平视,只看到秦驷的华丽纹理繁复的腰封,他竟觉得意兴阑珊,稍抬眼问:“父皇知道那梅左是女扮男装么?”
秦驷表情一滞,目光闪烁,秦斯浩先是轻笑两声,继而放旷大笑道:“原来您知道啊,聪明如秦斯然,也得顺着您的意思留给您可发作拿捏的地方,您果然是臣心中最合格的帝王。”
秦驷恍惚一瞬,听到身后刘品安急声喊道:“皇上!”
秦驷低头只见秦斯浩眼里灰白的失望,静静地躺在这空旷寂寥的承德殿中,冰冷的地砖漫过鲜血,他晃了晃身子,又被刘品安扶住,后方站这久久不动的何塞目光冷淡,安静地看着。
何塞连夜传了秦驷的旨意,称太子谋反亦有悔恨之意,甘愿自尽,虽罪孽深重,念及父子之情,仍以原礼制下葬。
何塞忙碌了几日,听闻淮南王在牢里撞墙而死,原太子的丧葬之事礼部刚安排妥当送进陵墓,正为还有一位的事头痛,便收到宫中的旨意,不必大行操办,并且不准埋入祖陵,礼部群官面面相觑,按吩咐办事。秦驷在这几日间忽然犯疾病倒在龙榻上,刘品安与后宫一众嫔妃一齐照顾着,不叫任何皇子皇女到近前侍奉。何塞匆匆忙了又一日,得了休息,换下了甲衣,一身常服出了宫往自己府邸去了。
熟门熟路地回自己屋中打开暗室,下面点了烛火,很是亮堂,椅子上用铁链栓了个气息奄奄地男人,听到声响抬起头,那面容熟悉,赫然与刚进暗室的何塞一模一样,何塞盯着他,说道:“好了,何统领,现在将你的职务换给你,你家妻儿活得好不好,就看你日后的表现了。”第二日一早,府中下人瞧见自家统领从房中出来,与之前几日比颓唐了许多,都讲是宫中异变太过辛苦。
西边一间小铺子,卖些小玩意儿的,生意不大好,邻里都习惯他家早早打烊,店铺关紧了门,一男一女隔着桌子面坐着,都是梅左的熟人。
宋留脸上的人皮面具早撕了下来,他将禁卫军统领的那副面容放在桌上,回答起江子清的话来:“这亲情有与无都不重要。”
江子清面容沉静,比之以往,多了些畅快的自如,听他回答后便少有地笑了笑:“看来你不想要回那尊贵的身份,不过不管如何,现在也帮你亲眼一见了,至少知道他长什么样。如今你我目的均已达到,此后便各走各路。”
宋留露出思索的神情,问:“以后你预备去做什么?”
江子清道:“天宽地阔,我的行装今日后轻便了,去做什么反倒迷茫。”
宋留点了点头,提了斗笠,携一柄刀,站起身道:“有缘再见。”
江子清颔首。
有些人听说星云楼楼主掷千金,在长乐坊广宴宾客,楼下声声叠叠的是热闹,有人问这星云楼楼主是遇到什么喜事如此豪气,没有答案的事,人们也不是真在乎转头只顾吃喝尽兴。
江子清站在三楼,支开窗沉默地看着外面堪称敷衍的送葬队伍,十来个人,她知道棺椁里躺的是淮南王秦横,她只看了两眼转头离开,将仇恨喜悦,以及父母被秦横私欲害得惨死的脸,一并抛却了。
她离开后,长乐坊腾腾热气,角落里有人交谈:“你说这淮南王,怎么听到那前太子自尽后,便疯了似地笑,皇上的旨意都还没来,他就不管不顾撞死了?”
另一人上了年纪,白须沾了酒水,喝得飘飘然,嘟囔两声:“儿子死了,他也想死去了。”
旁的人没听清,看他醉极,笑他胡言乱语,便寻别的乐子去了。
公主府没那么热闹,秦斯然那日一同进宫,没等到秦驷召见,先等到了秦斯浩的死讯,刘品安的徒弟传了秦驷的意思,叫她回去,无召不得入宫。秦驷派了人监管,将她禁足在长公主府内,不得外出,也不准接见外人。
梅左连日陪着她,好似看懂她的忧心,秦斯亘和谢鸣望的消息一时半会无法打探,秦斯然第一次没办法做任何事,便放任自己不再去想。
秦斯然同梅左待在阁楼里,红叶和青叶都被遣走,两人并排坐着,安静地看着梅左种下的树。
梅左轻声问:“在想什么?”
秦斯然稍一思索,缓缓慢慢地回:“在想阿左之前那些年月没有遇到很中意的人?”
梅左看秦斯然偏过头一本正经审视她,失笑道:“这种时候,想这个吗?”
梅左笑了儿才道:“我小时过得不大好,师父将我捡回去,教了我本事,师叔会在大是大非上罚我,但很多时候对我多有纵容,养得我不识天外有天,我那些时候看不上很多人,看得上的多是结交为友,不会仅仅因为同乘一匹马而高兴,不会因为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感到失落,天南地北,大家各有去处,相遇又分别,她们不停,我也不停。”
梅左顿了顿,看向秦斯然的目光变得复杂:“唯有你,只有你。”
秦斯然静静地看她,不再问,像懂她复杂情绪下的未尽之言,秦斯然心想原来我的心也可以翻起海啸,秦斯然情不自禁地吻她,一手圈在她的脖颈上,纤细的手指在她喉间流连,不住地想着这样一个傲气的人脆弱的喉咙被我捏在手里,顺从的任由我亲吻。秦斯然在这样热烈的情绪里沉沦,独属于、唯有、只有样式的字眼令她满足的心绪像绵延不绝的河流。
秦斯然背靠在梅左怀里细细喘着,梅左贴在她耳际问:“要在这里吗?”
秦斯然身上覆着梅左的月牙色外袍,袍下衣襟尽散,随着梅左不规矩地手发颤,突然转过身骑在梅左腿上,梅左面上一慌,提起滑落的外袍拢住她一身春光,抬眼就看到秦斯然面含绯色,眼如秋水,俯身一下一下地亲吻梅左的鼻尖,薄唇笑着问:“就停下了吗?”
梅左目眩神迷,握着秦斯然的腰肢,低头双唇携了所有。秦斯然迷蒙之间,受不住伸手推拒,又被梅左贪婪地压下去,只听见耳边梅左哄着问:“斯然就想停下来了吗?”
秦斯然思绪浮沉,不自觉地抓住梅左的长发,顺从地贴过去吻她,心里只道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