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太太是家中主母自然端坐主位，而苏与秣夫妻和苏与呈作为最小的晚辈，座席安排在旁侧稍远的位置。

然而临近入席时，杜雪岚招了下手示意自己身旁的座位，轻声说道，“秣秣过来二婶旁边坐吧，他们几位男士坐一块儿方便些。”

苏与秣闻言扫过去一眼。

杜雪岚坐在对面中间的位子，而一旁原本是她丈夫苏明其的位置，怎么就成了自己要坐的了？

夫妻分席？

可笑。

苏与秣半敛着眸，表情淡漠地拒绝，“我和我老公坐一起。”

说罢，直接拉开亓一旁边的椅子，神色自然地坐下，丝毫不给对方留半分面子。

而苏明其本来正准备在那落座，眼瞧位置被抢，只好停下动作，侧头看了眼另一侧的大哥和侄子，神色阴沉了几分，却碍于场面未发作。

杜雪岚显然也不满意，脸上堆着的假笑差点绷不住。

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坐在苏与秣身旁的亓一缓缓抬眼，稍淡的眼神扫了过来，嘴边浮起一抹疏离的笑，“二婶有心了，不过我一向喜静，平时吃饭也习惯秣秣在旁边，不太在意那些讲究。”

这话就是嫌杜雪岚不识趣和爱摆谱了。

杜雪岚也明白了男人话里的含义，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隐晦地向苏明其投去求助的目光。

而苏明其根本没想给人什么安慰眼神，反倒因她擅自插手显得有些难堪，他略一低头掩住自己的不悦，随即对众人笑着圆场，“没事没事，小两口感情好，不讲究那些。”

说罢，他便不声不响地挪回了自己的原本位置。

上桌就添不痛快，苏明海和苏与呈自然没好脸色。

可苏明海毕竟是兄长，只用沉默掩住了不满，倒是苏与呈眼瞳微敛，余光扫过对面的二叔一家，眯了眯眼。

到底是苏老太太的寿宴，闹不出太大动静，这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打乱节奏。

苏与秣没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以前对陈雪岚也算不上热情，但也从没有刻意挑衅，不过是从骨子里厌弃那些陋习，更不喜欢让人安排自己，自然就拒绝了。

饭桌上，苏老太太偶尔和几位晚辈搭上一两句，又问了苏与呈一些公司的近况，可能因今日人多热闹些，她难得开口问起苏与秣，“秣秣最近怎么样？都还好吧？”

苏与秣闻言颌首，“谢谢奶奶挂念，一切都好。”

苏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而坐在斜对面的杜雪岚一直留意着众人的神色，见苏老太太先开了口，想趁机找回些面子，忍不住插话道，“妈您放心吧，秣秣现在有老公疼着，前阵子我在医院还碰见两人呢，侄女婿陪得那叫一个紧。”

这话一出，苏明海和苏与呈表情都有了些变化。

苏与秣缓缓抬眸，眸光带冷，“二婶从哪儿看出来我病了？”

杜雪岚被问得一滞，没想到她会这样直白，正琢磨着怎么回复，对面的亓一倒是先慢悠悠地接上话，“二婶之前是哪里不舒服？”

杜雪岚一愣，感到几分受宠若惊，下意识答道，“啊，天热上火罢了，倒没什么大事。”

亓一掀起眼睑，淡漠的目光透出一丝压迫，唇角微挑，“那可得注意了，这道凉菜味道不错，您多吃些补补身子。”

杜雪岚听见这话，下意识垂眸看向面前摆放的那盘凉菜。

——合亭轩的招牌卤水拼盘，主料是心肺混合。

杜雪岚对着那盘菜，脑内轰然一震。

缺心少肺。

“……”

场面安静了两秒，苏与呈放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抬眸看向对面的杜雪岚，声音低沉，“二婶，您话多了。”

杜雪岚原本就有些手足无措，被小辈当众顶撞，脸上顿时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强撑回话，却不料桌下被苏明其用力踢了一脚，示意闭上嘴。

苏与秣和苏与呈虽是小辈，但终究是兄长的孩子，哪怕看不惯也不好当众撕破脸，更何况这俩人哪个是好惹的？

特别是苏与呈执掌苏家权后，城府脾性深藏，叫她一声“二婶”已经是让了三分面子。

再者，旁边还坐着个亓一，这位爷可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主儿，笑里藏刀，行事阴冷狠辣，能让人忌惮到骨子里。

方才两人的话，向着谁再清楚不过。

两兄弟什么立场还用想吗？哪儿轮得到她一个二婶说三道四？

苏明其夫妻俩噤了声，亓一说完就收回了目光，神色极淡，似是自始至终和他无关，自顾自的往身旁人碗里添了一筷子菜。

而苏与秣想着刚刚他那彬彬有礼还寸寸到位的反击，眉梢轻抬，唇角勾起了一点笑。

几人这么一来一回的，苏老太太适时抬起眼，扫了下面色不堪的杜雪岚，又看向苏明其，语气不轻不重，“明其，工作归工作，家里事也别全甩下不管。”

杜雪岚脸色霎白，嘴唇死死抿住，半个字也不敢吐。

苏明其闻言眉眼骤紧，他瞪了眼身旁的人，低头含混着应下了。

-

这顿压抑的寿宴没有持续多久便结束了。

苏明其自知刚才失了分寸，草草寒暄几句后，便带着杜雪岚急急告辞。

苏老太太终究是年纪大了，熬不了太久，嘱咐了一句自己先回屋歇息，临上楼前，她叫上了苏与秣同去作陪一会儿。

苏与秣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有拒绝，默声搀着人，一同上楼回了房。

余下三人见状也没多说什么，在客厅里谈起了公事。

进了屋，苏与秣扶着老太太在床边坐下，又让人躺好，替她掖了掖被角。

苏老太太看着面前的外孙女，最终还是没忍住，握住她的手让她坐到床边，压低了声率先开口，“秣秣，奶奶有没有让你心里怨过？”

苏与秣低垂着眸，沉寂了一瞬，摇了摇头，“没有，奶奶您别多想。”

苏老太太望着她疏淡的眉目，无声叹气，“我知道你和家里不亲，也清楚你怨苏家，当初……”她顿了一下，“奶奶也有错。”

苏与秣眼眸微颤，指尖无声收紧，她抿了抿唇，“奶奶，过去太久了，我早放下了。”

没有期待，自然也谈不上怨恨。

许是刚刚饭桌上陈雪岚提到的事，苏老太太被勾起了一些记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低声问，“刚刚老二媳妇说见着你，是那时候的……还没好？”

苏与秣抬起眼帘，平静回应，“好了，那天只是陪朋友去，亓一到医院接我时正巧遇上二婶。”

她神色坦然，目光平和，也没有一丝闪躲。

见状，苏老太太也不再多问什么，随口聊了些别的话题。

过了没多会儿，倦意隐隐袭来，苏老太太也不强留人，摆摆手说道，“回去早点休息吧，别太累着自己。”

苏与秣轻轻颔首，向苏老太太告别后，转身出了房门。

刚转身准备往楼下走的时候，却听楼梯转角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苏与秣循声望去，正瞧见苏与呈顺步而上，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彼此目光无声交接。

苏与秣见他抿着唇、神情寡淡的样子，明显是有话要问，也不等他开口，向前迈了两步，解释了一句，“刚才的事别多心，不过是去拿药。”

苏与呈的脚步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他抬起头，视线落在面前的女人脸上，声线稍淡，“Vivian为什么突然回国？”

这个问题，倒是让苏与秣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但因那“突然”二字瞬时明白他在琢磨什么，有些好笑地问，“就因为她曾经是我的主治医，回国也得是我出了岔子？”

苏与呈一噎，“不是，我是说……”

“小呈。”

女人清淡的嗓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丝淡淡的柔意，苏与秣对上他的视线，嘴角微扬，“不是早说过？有事不会瞒你。”

所以，不要担心。

苏与呈看着眼前这张和自己有着几分相似，却更为精致柔和的面容，静静地凝视了片刻，然后像是卸下了某种负担般，低下头，唇角无声地弯了一下。

是啊，答应不会瞒他，也确实做到了。

说来也有意思，俩人明明是同一个母亲所生，可不光样貌没怎么遗传到蓝心，就连这性子也是南辕北辙，天差地别。

苏与秣见人半天不说话，明白这事儿算应付过去了，不过倒是莫名起了些逗弄的念头。

她挑了下眉，打趣道，“Vivian的意思是不走了，没想过原因？”

苏与呈闻言身形一顿，见她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有些无奈地将视线移开，瞥向了楼梯扶手旁的墙壁，懒得接茬。

见目的达到，苏与秣也不再继续逗他，只是微抬下巴示意了一下，“走吧，送我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下楼梯。

客厅沙发内，苏明海和亓一似是早就结束了聊天，听到脚步声，亓一站起身，抬眸看向朝自己走来的人，勾唇问，“回去吗？时间不早了。”

苏与秣闻言点头应着，又看向那个从晚餐后就一直有些沉默寡言的父亲，顿了顿，往前迈了几步，低声道，“爸，您照顾好身体，改天过来看您。”

苏明海心里其实还一直惦记着刚才饭桌上那件事，正愁着该如何开口询问，此刻听到女儿主动关心，还是用这样一种久违了的、带着些许温情的语气，他莫名心里一酸，眼眶有些热，却又不愿让她瞧见自己的窘态，忙笑着点头，连连说好。

-

临近十点，夜色渐浓，车子在略显空旷的车道上平稳地驶向云璟。

苏与秣望着窗外还想着刚刚的事，又不知为何想起饭桌上男人挤兑杜雪岚那一幕，不免有些忍俊不禁。

看来之前刻意收敛了，其实是个高手。

而亓一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懒懒地倚着座椅，掀起狭长的眸看向她，拖着腔调问，“秣秣这表情，是对我今天表现很满意？”

苏与秣闻言转回头，敛了敛嘴角，中肯地评价了一句，“还算满意。”

“只是还算？”亓一眉梢轻撩，话里含笑，“怎么感觉你给的分数比这高呢？”

苏与秣没回应这句话，安静了片刻，才缓缓抬眼，淡然道，“其实不需要做到这个程度，那些话伤不到我。”

亓一凝视着她柔和清冷的面庞，两人无言对视了两秒后，他歪了下头，似是不解问，“秣秣不累吗？”

苏与秣一愣，反问，“什么？”

“太坚强不是什么好事，反而容易暴露弱点。”亓一眼眸轻掀看着她，缓声道，“嘴上说没事，可我看秣秣就是不高兴。”

男人低沉悠扬的声线落下，苏与秣神色稍滞，眸中忽而闪过一丝无措，她捻了捻指尖，想要反驳些什么，却又听见他好听带着些许低磁的嗓音传入耳畔。

“只是不想你不高兴，既然不高兴，做点什么又没什么大不了。”

顿了几秒。

苏与秣怔怔地望着他，思维一时迟缓，心底蓦地泛起了几分不曾有过的陌生情绪。

她瞬时回了神，移开自己的视线看向前方，随意回了一句，“看来是真的好好酝酿了，都揣摩起人物心理了。”

亓一听此低笑了一声，“酝酿是酝酿了，不过家里可不是演的，都是我的真心。”

真心两个字让苏与秣笑出声，“亓总的真心倒是挺随便拿出来。”

“嗯，也不能太随便。”亓一沉吟了一声，语气幽幽，“为了亓太太还是心甘情愿的。”

苏与秣微微一怔，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正式的叫法。

不知想到什么，苏与秣垂下眸，嘴角轻哂，“那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因为是苏家小姐，成了亓太太。”

而亓一听此似是有些不以为然，摇了摇头，“这可没关系啊。”

“？”

苏与秣刚想问他为什么没关系，亓一但是先问了一句。

“平时大家都怎么叫秣秣？”

苏与秣皱了下眉，不懂为什么这么问，但也老实答，“苏导。”

“所以啊——”亓一眼眸稍抬，伴着懒腔慢调开口，“亓太太可不是苏家小姐，是苏导。”

车内的空气陡然安静下来。

苏与秣捉摸不透他的意图，却因这一句看似没理又牵强的话一时哑然，脑袋嗡嗡作响着。

不知是清楚她在意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