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裙摆,踩着脚凳上了马车。车厢里只能借助月光照明,我弯下腰,开始翻找起来。老秦这人,向来喜欢把东西藏得七零八落,有时塞在坐垫下,有时夹在书册里,甚至有一次,他把字条卷成了细条,塞在了车帘的竹竿里。我一边翻,一边忍不住腹诽,这老汉真是越来越精明了。
翻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一本《心经》。我捏着书,心里有些好笑。老秦这人,平日里总爱插科打诨,没个正形,可这次却选了这么一本正经的书来藏话,倒真是难得。
我回到卧房,点燃了烛火,昏黄的光晕在书页上跳跃。翻开《心经》,果然在字里行间发现了老秦的笔迹。他的字迹潦草,像是匆匆写就,却每一笔都透着几分郑重。
“你小时候,养过校门口五毛一只的小鸡仔吗?”
我愣了一下,指尖停在那一行字上,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涩。老秦这是在跟我打哑谜,可我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祜儿的离去,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每每想起,便痛得无法呼吸。老秦知道我在为祜儿难过,也知道我对玄烨的愤怒与不解。他这是在用他的方式,试图让我放下。
我翻到下一页,他的字迹依旧潦草,却多了几分沉重。
“我养过。我那个年代,一只才一毛钱,我每次都买一块钱的,五公五母,因为我知道,这小东西难养,即便再精贵的小米豆子喂养着,也肯定没法都活的下来,所以索性多买点,养养看哪个命大。”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老秦这是在告诉我,这个时代的残酷。皇子多早夭,这是历史的必然,也是命运的无奈。祜儿的离去,并非玄烨的过错,而是这个时代的悲剧。
“你知道他这辈子会养多少个小鸡仔吗?”
“五十五个。”
我捏紧了书页,指尖微微发颤。老秦这是在为玄烨辩解。他在告诉我,玄烨并非无情,而是身不由己。这个时代的规则,早已注定了一切。
我顿了顿,翻到下一页。老秦的字迹忽然变得急促,像是急于将心中的话倾吐而出。
“诗人对你是极好的,他是愿意把整个人都给你的,这点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只是四年来,你们没走到一起,我也很疑惑,当然了,其中种种,这是你二人的事,本与我无关,但我拿你当朋友和战友,才同你说以下这些,阅后即焚,但凡被第三个人看到,我们都活不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书页。老秦接下来的话,是用英文写的,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他提到了朝中的局势,提到了皇后父亲、我父亲和诗人父亲三股势力的抗衡。他告诉我,玄烨不会允许任何一家独大,也不会允许任何两家走得太近。这是他的帝王之术,也是他的无奈之举。
“我比你早两年来这里,但即便六年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来的是历史上的此刻,还是平行时空的此刻,如果是前者,那你的命运是被刻在史实上记录在册的。”
我合上书本,心里一片混乱。老秦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中一直紧闭的门。我走到灶房,掀开灶台的盖子,将炭火挑得明亮了些。火光映照在我的脸上,带着几分灼热。我将书丢进火中,看着它在火焰中慢慢碳化,化作一片灰烬。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我没有同他说的后半部分,是温泉别馆那一晚的短暂温存、是猛然得知德嫔在行宫受孕、是他朱唇微启就遭受剔骨之痛的碧云的死,是赫舍里求助的要赶紧再生一个阿哥的悲凉。
我和他,中间隔的早就不仅仅是一个祜儿了。
容若断了一根肋骨,万幸内脏没有太大的受损,不过也可能那个年代没有B超和X光,照不出来。但太医既然没有反馈,我也就只好自我安慰,他身子底子好,祈求老天各路神仙一定要开眼,不要让他出问题。
几日后。
这天蒙蒙亮,我将醒未醒,听着烧饭婆子带着清风和秋雨在小厨房倒腾些什么,有些细碎的响声,便在床上翻了个身,本没打算起。又听着前门有人在敲门,正带着起床气想着何人天不亮就来这乡下叨扰,使了春桃出去应门。不晌,只听春桃掺杂着惊讶,疏远和礼节的话开口道:
“你怎么来了?”
对面没有作声,我疑惑,披了外罩踏出卧房,看见惠姨娘穿着素衣立在门外,脚边放了一个三层的匣子,身后小道上停着家里的备用马车,老胡并不在上面。
她一个人赶车来了这郊外野地。
见到我,她没有急急迈入院子,而是在门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与其说是跪,不如说是放了所有气力而歪坐了下来。
素白襦裙扫过石阶上未干的夜雨,惠姨娘跪坐时像片被风揉皱的玉兰瓣。她今日未敷铅粉,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宽大袖口随着抬臂动作滑落,露出腕间新鲜艾灸的梅花印。
这个位置的梅花印,多为保胎用的。
我心下一惊,拢了罩衣快步走向前去。
“姨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不要跪我。”
她是万不要起的,只跪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扑簌地掉着泪。
当时多儿本就是给了农户银两在这里暂住让容若养病,这段时间为了避嫌,我都基本没出过这不到方寸间小院,现在她这般跪在大门口,又赶上清晨农户上工的时候,再跪下去不免让人看见,落得议论纷纷。
见拽她不起,我有点生气:
“跪给谁看?”
我攥住她胳膊时惊觉异样。七月中旬的暑气蒸得人汗透重衣,她却浑身沁凉。
春桃与我强拽她进院,漆盒开阖间漏出当归气味。惠姨娘踉跄着扶住院内石榴树,袖口滑落处赫然两道紫黑药渍,像是长期煎药留下的烫痕。
主屋帘栊未卷,她隔着纱帐望见容若身上渗血的绷带,突然死死捂住嘴。镶贝护甲掐进苍白的腮肉里,整个人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
容若今日睡得沉,喂了两勺药,却悉数都流了出来,一滴也不曾咽下。我心中郁结之气更甚,坐在床边捏了捏浅湿的帕子,终于决定破釜沉舟。
她站在身后看着我给容若喂药,我扭脸故意将药碗搁在窗台,乌木托盘与青瓷相击的脆响惊得她瑟缩,“姨娘可知那刀再偏半寸,便是要穿肺的。”
“当日若没有容若...”
“多亏纳兰大人护我,不然,您现在看到躺在床上的,就是萩儿了。”
她猛然转身,快步走到门口扶着门框干呕起来,随后右手垫在腰间慢慢挪动到厅内坐下,垂首,泪珠砸了出来:
“他们原说只要哄你去趟婚宴...我当真不知会闹出劫车的事!”
晨风掀起她压裙的羊脂玉环佩,露出里头藏着的安胎符。
我愣了一瞬,心下起疑更甚,随后关好卧房的门,转身同她一起坐在堂前。
“姨娘今日独自驱车前来,不只是为了说声抱歉吧?” 我悠悠开口。
她握着茶盏的手一抖,带来的漆盒"咔嗒"翻倒,滚出半截黄麻绳——与那日恭王府管家附在喜帖上的绳结一模一样。惠姨娘煞白着脸去捂,宽袖扫落茶盏,打翻的茶汤在青砖上蜿蜒成溪,腕间的翡翠碰在青瓷盏上,发出宿鸟惊飞般的颤音。
片刻间,她神色恢复正常,看到她双眉微挑了一瞬,却没有抬起眼来的神色,我赌我猜对了。
她虽进了佟佳府小十年,但作为侧室,阿玛很少会带她出门,我来了这个世界四年多,也从没见她在天家或者其他显贵面前露面的机会。
哪里来的道理能突然跟恭亲王的男管家有了如此亲密的关系?
我倒是不觉得她敢背叛我阿玛做出什么出轨的蠢事,纵然不说当时一夫多妻制度对女性的束缚和影响,就单看桂姨娘这些年来对悫惠望女成凤的期待,便也知道权衡利弊后她不会玩这种把戏。
除非,除非权衡利弊后,发现劝我去赴宴,实在利大于弊。
心下已有定论,走上前去,指尖拂过她腕上的梅花印记,拈起她腕间翡翠镯,冰纹在曦光下蜿蜒如毒蛛:“这水头倒是比恭王府赏的求子方更金贵。”
惠姨娘踉跄扶住案几欲要站起,张了张口却没有辩解分毫。
我果然没猜错。
望着满地狼藉轻笑出声。原来那日撞见的鎏金拜帖里,裹着的从来不只是大婚请柬,还有张泛黄的求子秘方。
恭亲王当真算得精妙,知这深宅妇人甘愿用他人性命,换一剂虚妄的求子良方。
她复跌坐回去,绣着石榴多子的衣带寸寸滑落。我拾起漆盒里散落的黄麻绳,慢条斯理缠绕好,放回盒中:"就像这绳子,原该捆着求子药方,怎的系着我的催命符?"
"...那日管家给的药方,原说是能得男胎——"惠姨娘话音突然打了个旋,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禁步上崭新的珊瑚珠,
“老爷说...说既是恭亲王府流出来的方子,试试总归...”
声音骤停。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容若伤口的金疮药气在空气间漫开。厅内菱花镜里映出我鬓发散乱的模样,倒像是那日差点被贼人凌辱时,跌落在污泥里的光景。
遥想当时出门前阿玛那句“万分小心——”
以为是平常叮咛,此刻却像把薄刃直插心口。
他们都知道,知道此行凶险万分,却也都愿意一起演一出戏。
拿嫡女生命安危,去换一个新鲜男胎的可能。
“萩儿,我抄了七遍《地藏经》......”
见我长久不做声,她收拢三层螺钿食盒,从底层拿出一卷泛黄纸张推向我,漆面映出眼角细纹里未拭净的香灰,
“先前去了广济寺,住持说,未出世的孩子若背了孽债,来世要遭七苦......”
我低头并不做声,扶在座椅上的手蓦地收紧。
"老爷说..."她突然噤声,手指神经质地摩挲着小腹,我避不开视线地,看到小腹的裙裾处缀着阿玛亲赐的鎏金银纹腰封,换了说法:
"老爷也是着急的,没想到他们当真如此歹毒,将你掳了去,但那日老爷也说了,横竖,纳兰大人会护你周全......"
我望着她腰封上熟悉的云雷纹,想起去年及笄时阿玛赠的玉佩也是这般纹样。原来佟佳氏的族徽不仅能刻在女儿嫁妆上,亦能烙在未出世儿子的襁褓前。
泛起一阵恶心的情绪,我不得不揣测,我被绑第二日,阿玛是有意带容若在身旁。
他故意要让容若知道,他牺牲我还不够,还要再备上一个容若吗?!
我无法原谅。
骤然,卧房传来容若的咳嗽和昏迷中的呓语。惠姨娘连忙随着我扶着太师椅起身,袖中忽忽悠悠飘落半张黄笺,朱砂画的送子观音被晨露洇开眉眼。
我心下泛起一阵冷寂,突感如孤魂般被弃于荒野。
“那姨娘未来也该明白了,这深宅里能结出的,从来不是石榴籽。”
我冷冷掷了一句,扭身进了卧房。
“春桃,送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