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拓开车去接何希音。
南浦街的白天和晚上是两个世界。
晚上路边大排档的外摆位沾满街道，热腾的烤炉整夜运转，碳烤海鲜呲呲冒油，柠檬片一挤，能鲜掉人眉毛。桌边坐着的换了一拨又一拨，啤酒瓶碰得叮铃咚隆。
白天夜排挡收摊，两侧街道店门关着，只有零星挑担小贩蹲在街拐角，十几年如一日地喊着‘最后一筐，降价降价’。
何希音上车，发现后排放着个小果篮。
“你买什么了？”
“桑葚。”
“你不是不爱吃酸的吗？”
“那个阿姨说这是最后一筐，便宜卖。”
何希音无语到翻白眼：“你第一天住在这？阿姨回家去拿货，一会就来上新了。”
话音未落，阿姨挑着担从楼上走下来，周拓觉得当面戳穿太尴尬了，转动钥匙，准备开走，阿姨却没事人似的，主动打招呼。
“阿姨好。”两人异口同声。
阿姨是自来熟，半个身子都探进车内问：“你俩要去哪玩呀？”
“去海边。”何希音乖巧回答。
“哎哟。这么热。小心中暑。”
“我们有带伞。”
“早去早回啊。”
“阿姨拜拜。”
两人准备去海边看落日。时间还早，周拓去一中附近绕了一圈，何希音最想念的还是绿豆冰，买了两杯，给周拓一杯。
“竟然没涨价。真想念学校门口的物价啊。”她咬着吸管吸，老板颇有创意地往绿豆冰里加了薄荷凉粉，冰冰凉凉的薄荷旋风，钻入鼻腔，冲进脑袋。何希音困乏的神经在这刻苏醒，她两手抱着胳膊，打了个冷颤。
周拓说：“后排有毛毯。”
何希音从包里拿出披肩披上：“我带这个了。”
车子绕着校园，现在是暑假，但篮球场上都是人，何希音最佩服男生的一点就是天再热，阳光再烈，哪怕课间只有十分钟休息，也抵挡不住他们对篮球的热情。
“年轻真好。”她感叹。
周拓笑：“你是觉得自己有多老。”
何希音裹紧毛毯：“我长大了。”
长大的特征很明显，她跑得更快了，但更容易疲惫。她开始怕冷，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大中午的在小区当窜天猴。
“我记得以前你很爱编手绳。”
“对啊。”何希音盯着窗外的小卖部回忆，“就在这里。有个老太太拿着一堆绳子编的东西，可以编长绳来和她换拖鞋、蟋蟀什么的。”
“是。你想换小龙虾。但不够换。拽着我陪你编。”
前方路口红灯，车子停下。
周拓掏出两根红色手绳，一根绕在他手腕，另一根绕在何希音手腕：“给你。”
“你编的。”
“是。”
“用昨天断掉的红绳？”
“对。”
昨晚，周拓看着端成节的红绳，怎么看怎么难受，缠在两人之间的红绳像月老的红线，却被他亲手剪断。越想越难受，他上网搜教程编成手链。
以前觉得老街区不好，掉漆的红砖，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一下雨，雨水井翻涌，青苔疯长，深巷卷起阴湿的风浪。
如今要拆迁，踏在石砖地上，才觉得每条纹路都是岁月的印记。
“那时候总觉得长大是一件很久远的事情。转眼间都要大学毕业了。”
“是啊。”
“周拓。”
“嗯？”
他微微侧目。
何希音赶紧摇了摇头：“没事。你先开车吧。”
两人在商店街逛了一会，一直等到天空橘光翻涌才开车去往海滩。通往海岸线的快速道排着长龙，两人不赶时间，很放松。
周拓打开敞篷车车顶，风灌入车子，夕阳像是天光，直泻而下。何希音仰着头，两手张开，像是遨游在云海之间。
抵达海边。
周拓找位置停车。
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他。声音很远，但很清晰。确实是在喊他的名字。他的名字不算大众，他转头，看到孙舟从另外一侧停车场走出来，身边跟着的是徐子欣。
两人奔向他们。
“老大！你们怎么会来海边？”
“放假来散散心。”何希音回答。
“前面有位置。”孙舟热心指位置。
周拓停好车，两人走出来和他们汇合，一同去往海滩。
高中时期，徐子欣和孙舟见面就掐，像两只非得分出胜负的斗鸡，三年过去，她成熟了，孙舟也安静了。
“你俩有情况吧？”何希音嗅到恋爱的酸臭。
孙舟抿唇看她。
徐子欣说：“还在考察期呢。”
孙舟不满：“姑奶奶，你都考察我一年了。”
“我说考察就考察。”徐子欣瞪眼，“有意见？”
孙舟抬手求饶：“我哪敢有意见。”
四个人在海滩附近的露天咖啡厅落座，两个女生穿的凉鞋，脱了鞋就往海里冲，孙舟在后面捡鞋，周拓帮着提包。
徐子欣去北方读书，放假时间和她的总也合不上。两人一年多没见了，何希音挽着她手臂，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问的无外乎就是孙舟是怎么表白的。徐子欣说是在她生日那天，孙舟乘高铁来学校找她，在校门口表白的。
徐子欣揪着他耳朵：“这厮牛得很。只预留了一小时。表白完，来不及和我吃饭，就回学校了。”
孙舟说：“我怕被拒绝。那还有什么心情吃饭。”
“哦。”徐子欣的脸拉下来，“你这么肯定我会拒绝你吗？提前把票都买好了。”
“我这不是……”孙舟挠头，用眼神向周拓求援。
周拓打圆场：“他很勇了。当初你可是损他损得不清。”
徐子欣笑：“我这叫爱。是不是呀？”
“是是是。”孙舟狂点头。
四人迎着海风又走了一段，整个海面都是红的，像橘子酒。他们脸颊都是红红的，真跟喝了酒一样。
徐子欣被风吹得走路摇晃：“音音。你还记得你写的那首诗吗？”
“我记得。晚自习的时候写的。”
那天晚自习的黄昏也特别美，仿佛要把世间的旖旎框进那扇小窗。
何希音踩在沙滩上，边走边念：“我要向夕阳去。”
“踩着云朵。”
“越过彩虹。”
“走过沙滩。”
“迎着光和热的方向。”
“冲进夕阳。”
徐子欣说：“我可喜欢你写的这首短诗了。”
何希音不好意思地抿唇：“瞎写的。称不上诗。”
他们聊着天，何希音悄悄看了眼周拓，其实这首短诗后面还有一句‘他坐在我身侧，勾着金边’。
那天晚自习开始前，周拓来送数学笔记，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了一会。他低着头，夕阳恰好落在他身上，那场景，何希音一辈子也忘不掉。
周拓似是感受到她灼热的目光，在此刻转过头。
何希音却低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错，又匆匆转走。
她低着头逃避。
但周拓没有。
孙舟觉出两人之间的秘密，拉着徐子欣离开。
“要回去吗？”周拓问。
何希音点头：“好呀。”
坐回车内，不知为何安全带卡住了，何希音怎么样都拉不动。
周拓伸手去拉，车内空间逼仄，两人面对面，他突然停住了，只是这么看着她。何希音拨弄刘海，眨了眨眼。
周拓系好安全带，两手握住方向盘，但没有发动车子。
何希音问出了那个几次开口，都被打断的问题——
“你要出国了？”
“对。”
“你怎么没早点告诉我。”
“我说过。”
“是吗？”何希音呆住，忽然变得很尴尬。
周拓说：“你准备期末考那阵，总是落枕失眠，我给你买了艾草枕。那里面有一封明信片。”
“完了！”何希音拍腿，“艾草枕和零食放在一起。开学去会不会变老鼠窝，虫子窝。”
“会。”周拓勾指，敲在她头顶。
“现在知道也不晚。我要出国了。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你要去很久吗？”
“会有一段时间。”
“哦。”
“那一路顺风，一路平安。”
周拓憋不住了：“何希音。”
“怎么了？”
“我不比乔喻好吗？”
“啊？”
“我能陪你做你喜欢的事，我不会让你难过，不会让你猜来猜去。还有……”周拓咬着牙，“我比他帅多了！”
何希音涨红的脸在听到最后一句，忽然笑出声。
“自恋。”
周拓扯回正题：“你喜欢他不如喜欢我。”
“谁说我喜欢他了。”
“你难道……”
“我那是……那是……”何希音噎住半天，才喊到，“反正我没有喜欢他。”
“你记得这个吗？”周拓侧身，从后排拿出一兜子纸鹤。
“记得。”何希音拉开挎包，拿出一只，家里太多了，她不方便全部拿来，只拿来一只。
两人没有事先约定，但此刻手里都捏着纸鹤。
“你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周拓问。
何希音摇头。
周拓拆开一只。
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
‘何希音。我喜欢你。’
他又拆开一只。
还是一样的文字。
“何希音。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周拓看着她的眼睛，那双只是在梦里见到，都会流着泪水醒来的眼睛。
他重复：“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
“你呢？你写了什么？”他问。
何希音拆开纸鹤——
‘周拓。大笨蛋。’
何希音的脸很红。
但周拓笑容灿烂。
何希音嘟哝：“被骂还这么开心。”
“你喜欢我？”他先是惊喜，才是感动。
“我喜欢笨蛋。”何希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一圈。
他替她说：“你喜欢我。”
她眨了眨眼。
暧昧的氛围在车内蔓延，两人的视线都变得缠绵。何希音的嘴唇颤抖，她有预感，他的吻很快要落下来。
她没头没脑地问：“会磕到牙齿吗？”
周拓笑：“试试？”
他用轻吻代替她的回答。
今年的夏天好像来得特别晚，明明热了那么多天，但这刻，何希音才在这个绵长到缺氧的吻里感受到夏天。他的吻是初夏的气息，时节尚早，显得几分生涩，却有着初夏特有的莽撞和热烈。
不知为何，她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来不及掉落，就被他的拇指擦掉。
他埋在她脖颈，继续吻着：“我跟你说一件事。但你不能生气。”
“什么事？”
“我只是去交换一学期。很快就回来了。”
“哼。”何希音的冷哼是不满的，嘴角却止不住笑，“那也挺久的了。”
“等我回来。我去学校找你好吗？”
“好。”
“再吻一会？”
“嗯。”
八月风啊，吹过翻腾的海水，穿越泥泞的雨林，拨动窗边的风铃，翻开褶皱的书页，带着整个青春的爽朗落在两人的耳尖，成为这个夏天的记忆。
十七岁的夏天结束了。
但十七岁的夏天永远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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