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在青铜灯台上积成赤色珊瑚,林清臣跪坐在椒房殿的鸳鸯锦帐里,腕间铁链在地砖上拖出蜿蜒暗痕。那封血书平铺在膝头,烛火将"父子恩断"四个字烤得发烫。
"林氏清臣,悖逆人伦......"他指尖抚过父亲苍劲的笔迹,在"万疆"的落款处顿住。朱砂混着金粉写的绝亲书,是林家处置叛族逆子的最高规格。
窗外忽有碎雪扑簌,恍惚又是十五岁那年的春寒。他攥着偷攒的银钱翻过西墙,青石砖上还沾着晨露,未出巷口就被玄甲卫团团围住。
父亲提着马鞭踏碎满地晨曦,鞭稍卷着风抽在他脊梁:"林家的剑,宁可断在鞘中!"
喉头涌上腥甜,林清臣猛地呛出一口血。绯色嫁衣浸了暗红,像雪地里炸开的红梅。
铜镜里映出他此刻模样,金丝牡丹纹的腰封松垮挂着,倒真像个被蹂躏的新嫁娘。
"太傅这副模样,倒是比奏折有趣得多。"
珠帘哗啦作响,楚翊裹着夜风闯进来。少年天子换了常服,月白锦袍衬得眉眼如画,偏生手里拎着个扎满银针的布偶。
林清臣瞳孔骤缩——那布偶穿着墨色朝服,心口钉着萧字木牌。
"听说民间扎小人最灵验。"楚翊将布偶掷在他膝头,银针擦着血书刺入锦缎,"太傅要不要试试?给萧纭招魂如何?"
林清臣指尖掐进掌心。布偶用的竟是萧纭生前最爱的云锦,金线绣的竹纹还泛着旧时光泽。
他想起去岁生辰,萧纭翻遍库房找这匹料子,说要给他做件像样的鹤氅。
"陛下既然认定臣是凶手,何不赐白绫?"他抬眸望向楚翊,却见少年天子眼底浮着血丝,像极了困兽。
楚翊突然俯身扣住他后颈,龙涎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想死?"拇指重重碾过他染血的唇,"朕偏要你活着受罪。"
剧痛从尾椎窜上颅顶,林清臣这才发觉嫁衣下摆浸了药酒。楚翊的手顺着脊线游走,所过之处如烈焰灼烧——是军中审细作用的透骨香。
"当年先生教朕刑讯之术时,可曾想过自食其果?"少年天子咬着他耳垂轻笑,指尖抵住第七节脊椎,"这里,是锁筋针的入口吧?"
冷汗浸透重衫,林清臣在剧痛中恍惚看见父亲的脸。那年他殿试夺魁,父亲在祠堂焚了三炷香:"林家儿郎当以脊梁撑起社稷。"而今他的脊梁正被帝王捏在掌中,稍用力便会碎成齑粉。
"楚翊......"他第一次直呼天子名讳,"你当真...恨我至此?"
空气骤然凝固。
楚翊猛地将他按倒在锦褥间,玉冠坠地发出脆响。少年天子的手掐住他咽喉,却在触及脉搏时颤抖起来:"朕该谢你,若不是你杀了国舅......"
"我没有!"林清臣突然挣扎,铁链在龙柱上撞出火星。嫁衣领口在撕扯中敞开,露出心口狰狞的箭疤——去岁秋猎他为楚翊挡箭留下的痕迹。
楚翊的呼吸陡然粗重。指尖抚过那道疤,忽然低头狠狠咬住。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林清臣疼得弓起身子,却听见少年带着哭腔的呓语:"为什么选他...为什么从来不看朕......"
更漏声遥遥传来,楚翊如梦初醒般弹开。他踉跄着退到烛台边,打翻的蜡油在手背烫出水泡,却浑然不觉似的盯着林清臣:"你以为林万疆当真忠烈?他呈血书时,可是连你娘的嫁妆都清出了府。"
林清臣喉间发出困兽般的呜咽。他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的翡翠镯,此刻正躺在楚翊掌心泛着冷光。那是陇西苏氏传了八代的家主信物,父亲曾说"玉在人在"。
"明日午时,这些物件会随逆党名录悬于朱雀门。"楚翊将玉镯抛在血书上,清脆的撞击声像是谁的脊梁折断,"太傅若肯求饶,或许......"
"陛下。"林清臣突然撑着床柱起身,铁链在腕上勒出血痕,"您可记得及冠那日,臣赠您的生辰礼?"
楚翊身形微晃。他当然记得,檀木盒里是把镶着东珠的匕首,刀柄刻着"风骨"二字。彼时林清臣说:"殿下日后若有抉择两难时,望记得君子有所不为。"
"那把匕首,此刻正架在萧家九族的脖子上。"少年天子从袖中掏出匕首,刀刃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就像现在——"刀尖突然抵住林清臣心口,"朕轻轻一推,就能剜出你的心来瞧瞧。"
林清臣迎着刀锋向前,血珠顺着鎏金衣襟滚落:"若臣这颗心能换宋枝性命......"
"啪!"
匕首突然被掷向梁柱,楚翊眼底泛起癫狂的血色:"又是宋枝!你们一个个都护着他!"他扯着林清臣的头发逼人抬头,"那野种给先生灌了什么迷魂汤?嗯?"
头皮撕裂的疼痛中,林清臣望进楚翊扭曲的眉眼。
这个他亲手教养的孩子,此刻像是撕破伪装的恶鬼,可那汪泪光后头,分明晃着三年前躲在藏书阁哭的小皇子。
"陛下..."他放软了声调,"宋枝他..."
"闭嘴!"楚翊突然将他拽到窗前,"你看!"朱漆窗外,禁军正押着囚车经过宫道。披头散发的少年囚徒抬起头,月光照亮与萧纭七分相似的面容。
林清臣浑身血液凝固——那是易容后的宋枝!
"明日午时三刻,朕要太傅亲自监斩。"楚翊贴着他战栗的脊背呢喃,"若少一根头发,朕就剐萧家一人。太傅猜猜,萧纭的尸骨经得起几刀?"
更鼓声穿墙而入,林清臣在楚翊癫狂的笑声中缓缓闭目。掌心暗扣的银针已刺入穴位,这是萧纭生前教他的龟息术。若真到那一步......
"报!天牢走水!"
急促的通传声打破死寂,楚翊脸色骤变。林清臣趁机劈手夺簪,却在刺向心口的瞬间被攥住手腕。楚翊赤红着眼将他摔在龙柱上,后脑撞出闷响。
"想死?"少年天子掐着他下巴灌入药酒,琥珀色的液体从唇角溢出,"朕偏要你清醒着看宋枝受刑。"
意识开始涣散时,林清臣听见衣料撕裂声。楚翊滚烫的眼泪砸在他心口箭疤上,混着血腥味酿成苦酒:"先生总教朕做个明君...如今朕学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