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德元年七月十七,皇帝病重。
江暮归在马车上心神不宁的,张沄同她说什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好好一个大活人,上次见他还精神抖擞,没摔没动的,怎么突然就病重了?
还好她昨儿因为帮忙给李修上货没进宫,不然这不怀疑到她的头上了么?
“阿兄,圣人病得有多重啊?还能吃饭说话吗?”
谢渡回道:“圣人得的是心病,早朝还照上,只是说两句话就没劲,捂住胸口喘气。”
心病难治啊!
加上上次司天监的谶言,圣人不得不考虑后事了。
奕王坐不住,朝堂上为其说话之人数不胜数。
当初圣人能顺利登位有部分原因就因为他有个瘸腿的兄长。就因为奕王和年轻时的圣人像,所以朝堂那群见风使舵的人猜测圣人更属意于奕王。
而圣人的态度很微妙,既没点头同意也没勃然大怒。
“阿兄,若是奕王殿下成了皇帝我们会怎样?”江暮归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谢渡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用极度温柔的目光凝视江暮归,举重若轻地吐出两字,“不会。”
江暮归更不懂了,既然他们如此成胸在竹,又为何非要让自己插一嘴?
“信你。”
还是那个宫门,却是不一样的阳光。谢渡扶着江暮归下马车时才在她耳边补充了两字。
她手指猛然向张沄的手掌按下,发生在身体角落的抽搐被张沄捕捉,他反握住江暮归,将她的手包裹得很紧很紧。
“不用紧张,就算失败了也还有我。”
一回生二回熟,江暮归都不用人带路,大步流星地走到厨房。
“哎哟!江小娘子来了!”
“姑姑。”江暮归乖巧微笑,“上次给你的菜谱还行?”
“十分好用。”司膳姑姑搂着江暮归,“宫里的贵人喜欢得不得了。”
“对了,你见过圣人了?”
“还没。圣人这会儿处理公务,叫我先过来看看,我也好顺便带点吃食过去。”江暮归望了望,“听说圣人身体不好,可有什么忌口?”
“都依着奉御的话,给圣人做些药膳。”
江暮归悄悄把司膳姑姑拉到一边,悄声问,“圣人怎的就突然病重了?”
司膳姑姑道:“还是少打听些。宫里人多眼杂,保不准你今儿随口问个事儿明儿就被人当作把柄了。不过这里既然只有你我两个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姑姑说其实圣人七月十五,司天监发出谶言的那个晚上就身体不适,上吐下泻。
奉御把圣人的吃食、呕吐物全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问题。开了点山楂半夏等给圣人和胃止呕,半个时辰后果然没什么大事。
圣人也以为是自己吃多了,吃了药后也没放在心上。
第二日下朝后圣人便喊着头晕,又请奉御来了一次,结果一个下午后不仅没治住,又开始呕吐了。
“长春殿下知道此消息后心急如焚,说修道时识得一位西域名医,火速带着名医进宫。”
那位西域名医说圣人是中毒了,查了圣人的住所发现香有问题。
“具体情况尚不知,只是那位名医来后圣人的病情便被遏制住了。”
江暮归咬唇,看起来似乎听得入迷了。司膳的手在她面前晃晃,问,“想什么呢?”
江暮归道:“没什么,只是感觉事情有点怪。是有人……”
司膳打断她,“有些话不要说出来,只能在心里想想。”
“是。”
圣人病重,可李修在圣人病重的前一天就见了一位名医,第二日他就带着名医进宫了,这李修修道还真成了个神棍不成?
“江小娘子,这次你进宫又是为何?”
“江安楼需要一些菜品,五殿下说宫里有。他求了圣人,叫我来取。”
“这样啊~那你看你要什么,拿走就行。”
司膳姑姑对江暮归的语气一下客气了不少,显得生疏。
眼神狐疑飘忽,态度恭敬生疏,很难不让江暮归认为是司膳姑姑想多了,“姑姑,五殿下帮我是因为我和他有生意上的往来,我能给他带来利益,你别多想。”
见江暮归对此话题直言不讳,司膳姑姑八卦之魂熊熊燃烧,“那我听说上回在那亭子里五殿下对你暗送秋波。”
“他就那样,骚……扫视人的时候就那眼神。”
司膳半信半疑,接道,“真的?但那位小宫女还说他对你倾诉心意,说的话总不能有假?”
“这……您听谁说的啊?”
“宫里都在传。”
江暮归手撑着桌子,指甲恨恨地插进了白菜梆,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给司膳姑姑解释了好一会儿,圣人那头传来消息说要见她。
江暮归道:“好,就来,我给陛下煲的汤快要好了。”
“唉哟,鸡汤啊?圣人不能沾油腻之物。”
“鸡皮我去了大半,再说这一点儿荤腥不沾也不行呐。”江暮归问道,“奉御可说过陛下不能吃肉?”
“这倒没有,只说少吃点。”高内侍满面愁容,“自圣人生病以来也没甚胃口,浅浅吃两口就罢,人消瘦了不少。”
“不吃也不行。”一边说着她一遍把瓦罐端出来,盛了一点在碗里盖上,亲切道:“这鸡汤倒了也浪费,姑姑不若给宫人吃了吧。”
她又做了个酸甜口的山楂丸,丸里包着枣泥,红色外衣裹着雪粒似的糖霜。
小心翼翼地随高内侍到勤政殿,江暮归打眼看去,广德帝果真憔悴了不少,人瘦了一圈。
见过礼后江暮归给他切了六分之一的山楂丸,亲自喂到嘴边,关切道:“陛下安大胤才安,思虑过重,滴食不进对陛下龙体不好。”
广德帝挂着青黑的眼圈,缓慢地嚼着山楂丸,道:“这味道朕倒喜欢。”
“枣泥和糖霜甜,陛下还是少吃些。”她揭开盖子,菇类和鸡肉的油香飘起,可却一点不腻人,“虽说要少吃,但肉不能不吃。”
鸡汤清凉,汤上飘着几根瘦小的茶树菇和被切成一段一段的鸡枞菌。
“看着还行,那朕吃一点吧。”
高内侍服饰他进食,一碗鸡汤很快就见底了。
好些天了,高内侍笑都不敢笑,见着广德帝这会儿眼神终于松下来才敢笑,“江小娘子,不若您留在宫里好了,两三天了,这是圣人吃过最多的一顿。”
江暮归道:“陛下喜欢就是民女的福气了。”
“朕有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有三个孩子都去世了,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突厥一个去了南诏。估计朕的女儿都恨毒了朕吧,如今朕病了,朕的儿子不知有多高兴。”
江暮归梗在凳子上,不知如何是好。
完了完了,江暮归心里暗暗咒骂,你突然跟我掏心窝子干吗?那你女儿被嫁给突厥的老头能不恨你吗?
面对送命题,江暮归冷汗涔涔,缓缓回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公主既是圣人的女儿也是大唐的公主,公主北上南下是为两国之好,是为社稷稳定,是为大胤的江山。国破则家亡,公主善良,不忍看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想必能理解陛下的一番苦心。”
高内侍放下了手里的碗,意味着松一口气,江暮归这才塌下去点腰背。
广德帝捂着嘴咳,咳得没有血色了,他唤高内侍把江暮归扶起,道:“你和朕的女儿差不多的年纪,要是朕的女儿在朕的身边,也会想方设法地哄着朕吃饭吧。”
那可不是吗?装也要装一装,谁敢忤逆你。
江暮归悄悄抬眼,看高内侍又在化药丸,明白又是一道送命题。
腰伏得低,江暮归还记着张沄交待给她的话,回道:“天下人都是陛下的子民,纵是卑微如宫人也为陛下急得焦头烂额,遑论宫中的殿下们。若陛下只惦念公主们那就是偏心了,五殿下为陛下的康健也走访了不少名医。”
广德帝终于笑了笑,“朕还是最对不起自己的女儿啊!朕的儿子就长春还念着朕,若非他对江山无意,朕……”
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住,空洞的目光仿佛又随记忆回到了往昔。
“朕对不起她。”
江暮归道:“民女虽不知宫中事,但知晓陛下身居高位,难免要做常人不能做之事,想常人想不到之情,都是为了社稷,陛下对得起自己的心。”
江暮归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
他虽贵为皇帝,但杀了不少亲人,别人议他无情,责怪他的话他都知道,等了许久,终于有人说他无罪,那么懂他,那么真挚。
江暮归这会儿可没管广德帝怎么想,她脚都跪麻了,只捡着好听的话说,盼着广德帝赶紧和她交完心,让她起来。
“起来吧。”
江暮归:“若是无事,民女就先走了。”
她的脚筋一收一放的麻,好在衣服宽大看不出她此刻狼狈让自己脚缓缓打直的丧尸般的康复训练,稍微动了动脚掌,才一点点地挪动。
“等等。”
“陛下请说。”她马上回身。
屏退了众人,广德帝说想问她些事。
“你觉得奕王和太子谁更适合接朕的位?”
江暮归给吓得噗通一下就跪了,剧烈的麻胀感从小腿传到脚底。
没想到广德帝问得这么直接。
“民女不懂。”
“你随便说,朕也不至于听从你的话,只是朝臣对太子意见大,朕很为难。”
懂了,广德帝现在还是偏向太子的,只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堵住那些大臣的嘴,需要江暮归帮他找一个理由。
江暮归试探,“奕王殿下军功显著,陛下加封他十二卫将军,其恩典可见一斑。”
“他啊,野心太大,若是一年前朕就选他了,可他为了军功……如今突厥南诏虽与我大胤结好,回纥\\吐谷浑、契丹等国还虎视眈眈,不是出兵的好时机。”
原是怕奕王登位后四处出击乱了社会。
广德帝对别人都不说的话对江暮归却敢说,因为她只是个不聪明的女子,所以广德帝理所应当地认为江暮归听不懂他的话,不懂国事。
他道:“听你的意思,你是偏向奕王。但你的阿兄却和太子走得很近呐。”
江暮归悄悄把自己的衣袍往脚跟塞了塞,用最外层的纱盖住,直接坐在了自己脚上,回道:“阿兄忠于圣人,太子殿下亦忠于圣人。阿兄告诉我他去找太子殿下都是和太子殿下讨论黄河那边的什么东西。”
“黄河水汛,朕的子民不少葬身河中,是朕派太子去治理,顺便考验他的能力。”
江暮归心想,我当然知道,只是不能当着你的面说出来。
“你阿兄身为工部尚书,和太子交流实属正常。”
江暮归装得天真懵懂,“原来如此……”
“若要民女说,两位殿下都是人中龙凤。太子殿下和奕王殿下都来过江安楼,一个温文尔雅,一个意气风发,都能文能武,是治国能臣。”
“太子殿下的吐谷浑一战俘获战马数千,救民众数万,却失去了双腿。奕王殿下正是势不可挡的年纪,还能够再上沙场,可太子殿下却不能。”
广德帝:“你还是偏向奕王?”
“不,民女不是偏向谁,民女说过两位殿下都很好。只是从百姓的角度想想,两位殿下一文一武才能让我们安心,一人治国,一人开疆拓土,专注于一事才能做好做精,也免得殿下兼顾两事身心俱疲。”
江暮归的意思很明了——
让太子登位,以后奕王专心当个将军。
“有才干之人如何甘心屈居于他人脚下?”广德帝反问。
“都是为了大胤。”江暮归语气和缓,“民女不懂如何治国,只知道这天下是陛下说了算,就像公主们放弃了长安的繁华,不远千里地去了南诏。”
不甘心也得甘心,没得选,一切都得听他这个明君的安排,这是江暮归给广德帝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