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不需要用语言证明。
江暮归敛眉，轻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毕竟人是他自己召进宫的，也不好拂了人的面，广德帝叹气随便夹了一个看起来还算口味丰富的鸡翅。
然后第二筷子、第三次伸手……每道菜他都试了一遍，嘴唇上沾着些油了才停下用手帕擦擦。
似乎是为了掩盖适才嫌弃过的窘迫，广德帝清出嗓子里的痰，袖袍在空中一甩目光挪向点心，“这些点心看起来倒还算精致。”
江暮归有意揭开他的冠冕堂皇的掩饰，不怀好意地问道：“那陛下觉着那些菜如何？”
违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承认自己的错误也很难。他可是圣人，嫌弃的话都说出口了怎么能反悔呢？那岂不是他眼光有问题吗！
绕个圈子，广德帝道：“吃多了咸的就想吃甜，舒坦日子过多了总想着出去大展宏图，得不到的往往是最好的。朕或许是山珍海味吃得多了，偶尔吃一次野菜村鸡竟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
想说好吃就说好吃嘛，兜兜转转那么多话不还是那个意思？要面子没意思，但这位皇帝的里子倒可爱。
和广德帝相处一天，江暮归实在找不到他那里讨厌，分明是个傲娇又真诚的皇帝，还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
她回道：“那陛下的意思是平时得不到的民女做的菜才是最好的菜喽？”
“朕可没有这个意思。”
广德帝发现这个小女孩及擅长诡辩，于是扯开话题。倒不是担心说不过她，只是他堂堂圣人怎么能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这些点心与众不同。”
江暮归傻乎乎看着广德帝，直到她身旁那个公公看不下去提醒：“江小娘子，圣人这是问你这些点心是什么做的呢？”
于是一番生硬的、像是刚上岗的服务生开始报菜名了，“回陛下，这四个点心分别是蜂蜜脆底面包、茉莉柠檬巴斯克、红茶晶球慕斯、三层夹心乳酪蛋糕……基本都是由牛乳、面粉和鸡蛋做成，也是江安楼的招牌点心。”
“哦？那为何只有招牌点心却没有招牌菜呢？”
江暮归：“这些也是招牌菜，我小饭馆的招牌菜。”
“难道朕不配拥有江安楼的招牌菜吗？不愧是坐拥两个餐馆的女子，你算术学得很好。”
这……江暮归终于知道谢渡阴阳怪气的本事是跟谁学的了。阴阳怪气是企业文化吗？难怪她觉着她阿兄最近也越来越奇怪了。
江暮归淡然：“陛下不早知道了么，连饭馆是谁给我的都一清二楚，不要来打趣民女。况且给陛下尝小饭馆的招牌菜是经过民女深思熟虑的。”
四个小点心一扫而空，看广德帝这会儿微微浮肿的脸便知晓他心情很好。
广德帝饭吃多了，脑子晕晕乎乎的，问：“怎么个深思熟虑法？”
江暮归道：“不是民女自夸，陛下应当知道小饭馆的饭价。一荤一素一米饭就收三文钱，跟陛下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在小饭馆忙一日也就赚个几十文，夏日到了放上解暑的绿豆汤几乎就不赚。民女开小饭馆不过图个心安，想让百姓也能吃上热乎好吃的饭菜。”
“虽然菜品不算珍贵，但做法是民女切切实实整宿整宿去改良的。江安楼的菜式本就丰富，一些海味不用怎么做都能美味，单从心血上来说，民女在小饭馆付出的就比江安楼要多。”
她一直关注着广德帝的表情，怕自己哪句话一不小心说错好及时收口。此时此刻，广德帝面带赞赏，还不小心和江暮归对上了目光。
“陛下爱民如子，与民同乐，民之食即为圣人之食，民之幸即为圣人之英。陛下可纡尊降贵至江安楼，可只怕一到小饭馆就会被围得水泄不通，故而民女才想着让陛下也尝尝民食。”
和谢渡待久了，江暮归说这些话说得还“趾高气昂”，之自信，之狂傲。
这一是邀功，说自己为这顿饭付出的心血大；二是夸人，夸广德帝贤能有功，是个使百姓富足、人心良善的好皇帝；三嘛自然是把自己的功绩和手艺也顺道提一提。
年老的太监嘴巴喔唷一张——
瞧人这拍马屁的本事，溜须拍马还能拍得坦诚又不过头，连夸圣人治国有方都能夸出花儿来，还顺带抬高了自己，怪道奕王殿下和谢相愿意帮她呢。
再看跟了他一月有余的小太监，利利索索说句奉承话都还成问题。
太监接话：“陛下可还满意这顿饭食？”
“连百姓都吃得这么好，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赏。”
拍马屁归拍马匹，为了让广德帝吃到不同种类的菜式，她又按江安楼的做了几个端上来。
广德帝问：“你想进宫为朕做事吗？”
江暮归莞尔，“只怕民女没有这个福气。”
“只要朕开口，天大的福气你都有。”
“民女能想想吗？”
“自然。”
“不行。”张沄斩钉截铁地否决。
江暮归意外张沄的反应。她印象中她阿兄从来不会过多干涉她的事，只会温柔地摸摸她的头，回她：“你自己才能选出最合你心意的抉择。”
初秋的夜风吹得飕飕的，不割骨头刮人皮，她身上多了件大氅。
江暮归拢拢张沄的外套，道：“可是阿兄你交待给我的事我还没办成。”
“本来就不该把你牵扯进来，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信了……”张沄意识到什么，突然紧闭双唇。
江暮归凑上前问：“信谁？”
张沄道：“你觉得陛下如何？”
“很和善很好。”
张沄冷笑，闭上双眼。
江暮归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怎么？难不成都是装的？”
“你可知他宫里最年轻的妃子才多大？”
张沄真怕广德帝把自己妹妹看上了，平日里他喜欢看江暮归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时露出满意的笑容，但这次进宫他却不敢让自己妹妹稍做装饰。
只是在太液池见到一个美貌女子他都能立刻收入囊中，今儿听宫人说他和暮归聊得投缘，如此没有架子又装得和蔼，其心昭然若揭。
江暮归歪歪下巴，一下就反应过来，“阿兄你在担心这个？”
张沄面对江暮归天真无邪的审问无地自容，只是锁着眉头，“或许是我想多了……”
“阿兄你放心好了，我能让自己吃亏？”
瞧她那小狐狸的样，张沄眼神才带上原有的几分温润，怕她远离自己，张沄不得不再次捡起他的大度，“罢了，你愿意就好。在宫里也好，我时时能看着你。”
“阿兄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进宫？”江暮归背手，鹅黄色的镶玉耳坠打在下颌角上，金玉生辉，张沄看到的确实她那双胜过星河的眼睛。
他要怎么承认呢？要他怎么承认呢？
“都由你。”
她不知为什么期待张沄的回答，却说不出想要怎样的答案，于是离张沄很近，以为从张沄的眼睛里就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眼神一味地追寻。
很近，因为江暮归的追寻两人离得很近，以至于让江暮归意识到自己都长这么高了，再踮起一点脚鼻子就能碰到张沄的下巴。
江暮归道：“其实我去不去都行呢，也没特别想进宫，不自由。”
她等了好久，还是没能等到自己期待的答案。
“阿兄，有时候我也很期待你给我一些建议呢，有时我自由得好像没人管。其实昨天你给我安睡的香囊我很开心，不管是你多此顾虑也好猜中人心也罢，我知道你心里总归是记挂着我的。”
“关心则乱，只怕给你带来负担。”
江暮归缩回自己的步子，坦然道：“那我再去一次吧！”
只是还没想好怎么提起这事儿呢。
作为一个有点本事的皇帝，江暮归没指望和他斗心眼子能斗得过他。说不定自己的心眼刚冒出一个尖，人家都已经连根看透了。
还是实诚一点吧。
张沄沉默了良久，等江暮归开始思索怎么进宫、怎么委婉拒绝一份国企工作邀约时张沄突然说话：“你其实可以不去，本是我和他之间应该筹谋的。”
“可是很多人试过了，不都没有用吗？既然阿兄这么看重我，我也该拿出点我的本事才行。”
“唉，看来明儿得去见见长春殿下了。”
“长春殿下？”
江暮归捂嘴笑，不像张沄那么别扭，很快就恢复了以往的相处状态，大大小小的事儿都要和张沄唠一遍，“阿兄你还不知道呐，李修那家伙原名叫□□。这名字取得好，他长得就跟那迎春花似的。”
张沄终于被江暮归给逗笑，被她拉下坐着听废话。
“我给你说今日那□□……”
从进宫时小太监对她说了什么话到李修的表情神态，芝麻大的事儿和她与广德帝的对话她桩桩件件都能摆上一刻钟，直到漫漫长夜江暮归被饿得肠鸣对话才算结束。
翌日，江暮归换了一身波斯打扮去见李修。
日上三杆，李修的店还没开门……
穿着浮夸的江暮归在小坊市中寻找，才勉强找到一个配得上她头上十颗宝石，耳朵两珍珠，脖子上挂着一大玛瑙的行头。
江暮归鼻梁随张沄，生得高挺，眉眼又被额饰给挡住，老板一来还以为是个波斯人，于是专门引她到一个区域。
好巧不巧，看到李修了，他对面还坐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