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中,阿车没有等到阿飞便提前睡着了。
一夜好眠,然而他还记得悄悄回上郡的使命,天将亮时,阿车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不知何时从窗边挪到了床上,无怪乎他睡得如此沉。
窗前,大马金刀地静坐着一个人,来人手拄着一把长剑,呼吸深沉而绵长。
“阿飞。”
阿车轻唤一声,来人收起长剑,慵懒起身。
“你怎么知道我回上郡了?”
阿飞好心提醒:“我在这驿站中还有些朋友,小子,你行事可不低调,一来就打听消息,我想不知道也难。”
阿车不服气:“我以前做乞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阿飞上下打量了一眼阿车,少年抽条似得窜高,隐隐有修竹之姿,行走间又有些行伍气息,况且他不懂伪装,操着变声器的烟嗓四处打听,想让人不注意都难。
好像明白了阿飞目光中的揶揄,阿车羞窘地套好长靴。
“总之,你不能一个人去天牢!”
虽然蒙恬、蒙毅将军对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以前几乎每日与唐婳、张三、阿飞之流打交道,要他看着故人去送死,他实在做不到。
少年尚且稚嫩,正是一声侠义大过天的年纪。
恍惚间,阿飞在少年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今儿不去,带你去见一位朋友。”
阿飞利落转身,阿车赶紧披上外衣跟上他。
片刻后,两人赶在天光大亮时来到唐婳的小屋。
唐婳进宫后,阿车也去了军营,那些蹲在门前叫唐婳起床讨要赏钱,踏着月色帮她推车回来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阿车记起今天是草市开门的日子,一句“起床了”差点脱口而出。
然而,“咚咚咚”的敲门声把他拉回了现实,只不过,阿车没想到,里面真的有人开门。
阿车第一次与唐芢见面,三人互相认识之后,气氛凝滞下来。
面对与唐婳七成相似的女子,阿车感到十分的不自在,尤其听她说帮唐婳出摊去草市,这种感觉越发的强烈。
唐芢不是唐婳,正如阿车不会跟在唐芢后面讲四处打听的趣事,唐芢也不会亲自做一支糖奖励阿车。
阿车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原来习以为常的人和事都会换一种形式留在记忆中,但至少还有怀念。
然而,当亲眼看见旧时情景的变化,他的怀念就无处可去了。
也许阿飞也是一样的心思,两人的沉默各有各的欲言又止。
唐芢不知道两人的想法,唐婳没有来,并且今天也不会来,得等到明天的今天。
“走吧。”
唐芢可不想一天都耗在屋里,巷口的油饼和辣汤的香味勾得她难受。
“去哪?”
“吃饼,喝汤,逍遥一天。”
阿车与阿飞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阿车利落挡在门前,阿飞眼神不善。
唐芢没好气道:“我没有骗你们,我阿姐不可能这么快知道,她知道我今天没去草市,最快也得明天才来呀。”
唐芢有一句话没说,只不过在两人的记忆里,明天就是今天,今天的事他们都不会记得。
略一犹豫,阿飞点了点头,唐芢顺利开门。
片刻后,三人就坐在油饼铺子前,大嚼油饼,吸溜辣汤。
“老弟,你可曾听到山谷里的动静?”
“是号角吧,是蒙大将军在练兵,最近操练很是频繁。”
“这你就不懂了吧,秀女已经进宫了,上郡人多眼杂,万一有刺客可怎么办。”
“不是说刺客已经被抓了吗,好歹还有近卫军。”
......
三人听着路人的谈话,心中各自盘算着。
“不能去城外。”
“不能在城中。”
“不能去草市。”
三人同时说出心中所想,却各自有理。
不靠近城外山谷,阿车就不用担心被蒙恬发现,不在城中乱逛,阿飞就不用担心被巡逻的近卫军发现,不去草市,唐芢就不用担心被草市尉抓回去出摊。
“去礼佛寺。”
唐芢提议,两人没有反对,于是,在一天以前还完全不认识的三人,装模作样去礼佛寺听禅。
心中无神佛,拔刀自然快,阿飞不信;口中念逍遥,香火钱没有,唐芢一毛不拔;脑中想军营,站着就是兵,阿车昏昏欲睡。
早课结束,三人聚到礼佛寺大殿外。
唐芢:“好有道理,我悟了悟了。”
阿车:“大师讲什么来着?没错没错,确实挺好听。”
阿飞冷眼撇了两人一眼,语出惊人。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
原来他救了落水的唐婳,原来他真的为唐婳挡过刀,原来他曾错过这么多。
“该死!”
阿飞一拳捶在身旁的粗壮枝干上,红了眼眶。
早课的时候,唐芢和阿车,一个神游天外,一个昏昏欲睡,没有留意到阿飞的震惊、怀疑、回味,因此,两人被阿飞的言语惊到了。
阿车不懂,唐芢懂,他应该是记起了那些时间循坏中被覆盖的某一天,也许可能不止一天。
阿飞不信神佛,唯有那一天,上元节,他躲到了礼佛寺,自此之后,他从没有踏进过佛寺半步。
“我为什么不早点来!”
兀自懊恼着,阿飞望着巍峨佛殿,眼中闪过一丝狠戾。
唐芢探究地打量阿飞,第一次对这个世界的人产生怜悯。
无心向佛的人,却偏偏沾了因果,佛说放下屠刀,可是有人选择攥紧生杀剑。
唐芢安慰:“有什么话还是留到见我阿姐时再说吧。”
浑厚的钟声响起,阿飞放下佩刀,眼中清明少许,眼底渐渐浮上无措。
唐芢赶紧拽着两人去别处闲逛,就当是感谢礼佛寺的收留,唐芢最终还是捐了香火钱。
佛寺中听禅、吃斋饭、看天看山水,一天过得很快。
第二日,禁苑中。
唐婳悠悠醒来,一碗避子汤就端到了她面前。
她迷迷糊糊,不愿睁眼,只是接过汤碗,仰头就干了。
通常这个时候,面果与花糕会软着嗓子监督她喝药。她们不知道唐婳喝的是避子汤,以为扶苏每日派人送的药汤约莫是什么补汤。
而唐婳知道,太医院改良版的避子汤,七天一疗程,连喝三个疗程,接着,便从葵水走了开始喝,如此周而复始,算算除了葵水来的日子,几乎每天都要喝上一碗汤。
喝完药,唐婳软绵绵倒下了,依恋地蹭了蹭脸庞的被子,嗅到了一股不一样的味道,是扶苏身上的檀香。
挣扎着起身,唐婳开口就唤面果花糕换寝被。
眼前的被子不是思福宫床榻上的绣花被,而是一床红艳艳的被子,不好看。
直到端药的宫人去而复返,不是面果与花糕,唐婳才发现自己在养心殿,
“公子呢?”
宫人告知唐婳扶苏在习武场。
唐婳微微皱眉,她明明记得在寝殿入睡,一睁眼就在养心殿的床上。
自从唐婳大放厥词,要喝十碗八碗的避子汤之后,扶苏果然守承诺,每隔一日,唐婳就会被请到金龙殿赴约。
然而,唐婳实在觉得那张硕大的玫瑰檀床羞耻,好不容易在前日央求扶苏回了养心殿,只不过是把自己也搭上了。
一夜急风细雨,唐婳现在看什么床都头疼难耐,除了自己寝殿的床。
因此,昨夜唐婳躺在自己床上,被一股幸福的感觉包裹,恋床的她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回忆戛然而止,唐婳颇为嫌弃地推开嫣红的被子,随口问:
“昨夜,公子什么时候派人把我接到养心殿的?”
养心殿的宫人见过唐婳好几回,明白容华娘娘没什么架子,看到唐婳孩子气的举动,笑着理好床铺。
“娘娘忘啦?公子和娘娘一起回的养心殿。”
熟悉的错愕感油然而生,唐婳赶紧问了时日,宫人的回答让她明白她果然停留在了昨天。
洗漱好,唐婳匆匆赶往演武场,她祈望扶苏千万不要出事。
走过长廊,唐婳与迎面来的一行人撞了个满怀。
扶苏刚从演武场回来,与蒙恬一起习武,谈到二次南下的准备,正想着午后去军营亲自操练。
“怎么了?”
扶苏扶着唐婳,让她不至于摔倒。
“你没事吧?”
唐婳将扶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伤口。
“无碍。”
趁着唐婳打量的功夫,扶苏顺势倚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两人就这么亲密无间地走了一路,临近养心殿,唐婳抬起头,看到某人勾起的嘴角,一把推开他。
不是扶苏有事,那还有谁?
刚一离开扶苏怀抱,唐婳又被扶苏牵进养心殿中,她想着心事,全然没有察觉身后宋玉一行人揶揄的眼神。
熟门熟路坐在窗前榻上,吃着邵丽福上的茶点,盯着不远处宝座上的扶苏,微微皱眉。
“把帘子撩开,我看不见。”
王座下设有一座长长的帘栊,几乎分隔了唐婳坐的木榻和上首的王座。
唐婳决定不回宫了,她非要盯着扶苏,一定要弄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扶苏抬眼示意,邵丽福卷起垂落的珠帘。
遮挡的王座和案几变得更加清晰起来,帘内外的人可以遥遥相望,唐婳满意地低下头。
宋玉站在扶苏一旁,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他手里拿着的不是奏折,而是香炉,要不就是团扇,他好像那捧香的侍女。
宋玉面露难色:“在下也要给容华娘娘看吗?这......实在有碍观瞻。”
宋玉求救的眼神瞥向帘栊下的邵丽福,邵丽福眼不观色耳不听。
这个老货!
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态度,宋玉微微侧身留出侧脸。
看吧看吧。
“子渊,今日就到这吧,别忘了午后与我同去军营。”
扶苏终于开口,宋玉如释重负,匆匆退下。
“我也要去。”
听到扶苏下午要出宫,唐婳可不会错过现成的机会。
唐婳冷静观察了扶苏许久,见他不像是身体抱恙的样子。
刺客宁长归也在天牢里,暂时不会有什么差错,如果扶苏要去军营,军营有蒙恬,想来比宫中还要安全。
唐婳想到另一种可能,也许是草市那边出了事。
“我不跟着你们去军营,我在一品楼等你们。”
望着唐婳期待的眼神,扶苏微笑着点头,只是淡淡的笑容中潜藏着忧思。
“答应我,不要一个人去找张天师,好吗?”
速孕汤的药方就是张半仙给唐婳的,针对的却是石珊华,如今,三人之间的风波才勉强平息。
静水中往往潜藏着巨大的危险,况且秀女已经进宫,尽管扶苏已有对策,但不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想将唐婳牵扯进来。
“对啊,就应该查一查张半仙这个老头。”
唐婳明白张半仙和唐芢交情不浅,两人之间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已经派人盯着张天师了,只是近来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唐婳不担心,毕竟还有唐芢,看来,去西市找唐芢,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