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张医官验了打翻的汤药,确定无毒,朝扶苏略摇头,随后躬身退下。
一方退罢,邵丽福重新端着一碗汤药登上大殿,顶着凌厉、探究、恐惧的目光,邵丽福生生在扶苏面前止步。
唐婳微微倾身,双手撑着扶手,就在她刚刚抬起半边身子时,身边人温热的手掌覆在她手上,不轻不重,带着些许安抚。
“别急。”
扶苏的声音低沉而柔和,似乎带着欲言又止的意味,余下的话揉在半抬的眼眸中,悉数扎向一旁的主仆二人。
于姑姑低垂着头,双膝一软就要重新跪下,然而,半曲的腿没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却落在一面精致的绣鞋上。
翘头上的圆润珍珠微微上抬又落下,柔软缎面上的绣金蝴蝶好想要振翅而飞,石珊华勾起腿,随后伸手将于姑姑拉起。
“陛下有什么事,不如问妾。”
石珊华抬头注视着扶苏,眼中迸射出摄人的光彩。
像是被耀眼光芒直射一样,扶苏有一瞬间的失神,广阔的大殿上,仿佛哪里都很空,他的视野中找不到一花一草、一叶一木来停留。
在唐婳看来,石珊华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虽然是一样的锦绣红衣,一样的簪花满头,但少女眼神坚定如神祇一般,叫人忍不住陷落在她的眼中。
唐婳呆呆望着石珊华,心中一喜:“好了,皇后的病好了!”
仿佛向平静的湖面投下一粒石子,唐婳一语惊醒梦中人。
内心仿佛有一块石头落地,窗棂中漏出的一丝微风拂过,扶苏眼前一亮,淡笑不语。
石珊华紧盯着唐婳手边的汤药,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不要喝,那是速孕汤。”
略微思索就能明白速孕汤的功效,就像字面意思一样,喝了速孕汤,能让妇人即刻怀胎,此药无疑是这个世界的一种秘药。
唐婳想起张半仙的面容,脑中浮现出一只爬满血丝的眼睛,巨大的眼球浮在脑海上空,像一轮渐渐上升的血月,透露着一丝诡异。
为什么速孕汤是石珊华心底的恐惧?
视线与石珊华交汇,奇异地,唐婳好像能理解石珊华的心理,在原来的世界中,女性或多或少都会存在生育恐惧,包括自己。
但是,奇怪地,这种恐惧很少摆在明面上,它就像一种顽固的隐疾,潜伏在血肉中,所有女性都是讳疾忌医的人,似乎只要不说就不会存在一样。
没有一刻比此刻更能让唐婳感同身受,唐婳心上一软,让自己陷在石珊华意味不明的眼眸中。
她说:“没关系,这不是速孕汤,只是一碗避子汤。”
心底涌上浓浓的愧疚,唐婳朝石珊华伸出手,她都不知道自己此刻柔软得像是在等待一个拥抱。
“对不起,我不会让你喝速孕汤的。”
石珊华瞪大了眼睛,她眼中的光亮熄灭了,干涸的眼中涌上一片海,席卷着埋藏在深海中的恐惧,她颤颤巍巍伸手,缓慢而用力地握住了唐婳的手。
好像打碎了一面镜子,又好像打开了一个匣子,石珊华倒出了封藏的眼泪,她泣不成声:
“她们......她们都说,那个孩子是我的福气,未出生便是太子......”
石珊华哽咽着,几乎说不出一句话,可是破碎的情感推挤着她,她不得不吞咽着不知名的情绪,断断续续拼出几个字。
“好疼......我说......我没力气了,我想闭上眼睛睡一会......”
“还有,我每次醒来,母亲每次来都给我带偏方,宫里人喂我喝了汤,我的肚子就好疼......好疼。”
“我每次都在那张床上,睡着了,醒来了,一碗碗喝汤,我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要一碗碗喝汤?是孟婆汤吗?”
石珊华伏在唐婳肩头,泪水沁湿了她的肩膀,唐婳微微失神,她仿佛亲身经历一样,一遍遍。
那不就是她也曾经历的循环吗?还是唐芢经历的循环?
唐婳不知,但此刻她只想给石珊华最大的安慰。
石珊华的哽咽犹如当头棒喝,下意识地,扶苏的指节用力抓着扶手,空洞的眼眸中仿佛只有眼前相拥的两人,他生出一丝迷茫,无力地喃喃低语。
“别怕......”
扶苏站起身,但眼前的两人好像没有留意到他的动静,他生出一丝荒谬的错觉:
仿佛他才是原罪,只要靠近就会打破两人的温馨。
扶苏的脚步向前迈了一步,却又突然停住,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住了,石珊华抬起头迅速看了他一眼,未干的泪水挂在睫毛上,带着些惶惶不安,突然,他犹豫地定在原地。
“华儿,我......不会让你喝......”
扶苏齿于说出那三个字,似乎废了好大力气朝石珊华伸出手,可是,石珊华接下来的一句话击碎了他所有的信念。
“可是,你已经给皇后赐药很多次了,不记得了吗?陛下。”
一连串的事变令唐婳的五官开始敏锐,石珊华话音刚落,唐婳就迅速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很多次,皇后,陛下。
可是,公子扶苏是她口中的陛下吗?
心中疑虑,唐婳期望扶苏说些什么解释,然而,不远处的颀长身形好似站立不稳一般摇摇欲坠,步履踉跄,一步步退到靠椅,面色灰败得可怕。
纷乱的记忆又占据脑海,扶苏头痛欲裂,忍着额头的隐隐跳动,环视着空荡荡的大殿,灯影憧憧。
“假的,都是假的。”
“蹭”的一声,扶苏拔出腰间的短刀,五指握上锋利的刀尖,冰凉的触感从指间传到额头,好像是浑身炙烤的身子握住了一块冰,他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忍不住想要更多,他渐渐加重了力道。
“公子!”
“陛下!”
殿中一片喧嚣,扶苏烦躁地皱起眉头,耳中一片轰鸣,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暴喝:
“都给我住手!住嘴!”
唐婳无奈地制止暗处涌动的黑影,叫停呼喊的邵公公与石珊华,顺便拉起跪下请罪的于姑姑,语出惊人。
“死就死好了,反正也死过几次了好吧,哪有那么容易死!”
不顾众人的震惊,唐婳继续胡言乱语。
“我怀孕了。”
“哐当”一声,扶苏手上的短刀掉在地上,模糊的视线开始清晰。
唐婳走到扶苏身边,扶苏猛然回神,用力抓着唐婳的手。
“你说什么?”
轻叹一口气,唐婳慢条斯理地掏出帕子缠住扶苏血淋淋的手指,扶苏执拗地避开她的帕子,小心翼翼朝唐婳的小腹伸手。
缠了几次未果,唐婳抬头瞪他:“傻子,我骗你的。”
四周人仰马翻,扶苏僵在原地,唐婳拧着帕子迅速缠上他的手指,并麻利地打了个结。
扶苏失落地垂下眼眸,任由唐婳拉着他坐下。唐婳却不在意,吩咐于姑姑上茶。
迎着于姑姑骇然的眼神,唐婳朝石珊华眨眨眼,石珊华惊愕地坐定。
片刻后,邵丽福与于姑姑摆好上好的茶汤与糕点,唐婳抿了一口茶,这才悠然盯着扶苏头顶。
“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有一点匪夷所思,就是你的头顶呢,会显示对我的好感,就像这个糕点一样。”
唐婳拿出盘中糕点一个一个累加。
“就这样,这个是很不喜欢,喜欢,尚可,喜欢,很喜欢,这样讲你明白吗?”
唐婳伸出五指在扶苏面前挥了挥,以希望在他空洞的眼神中得到些回应。
扶苏轻轻捉住唐婳乱晃的手,微微点头,愣愣地盯着手上的蝴蝶结,若有所思。
扶苏的反应很平静,既不好奇,也不诧异,唐婳憋不住了:
“你就不好奇吗?你对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唐婳有些激动,拔高了音量,没有留意到殿上的石珊华等人看她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
扶苏眼中溢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自然是喜欢,很喜欢。”
唐婳惊叫:“错,你头上说,不喜欢!”
40嘛,约等于不喜欢。
殿上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咳嗽声,唐婳不理会,扶苏面色微红,试探地伸手握着唐婳的指尖,勾唇笑:“好了,我们回去......”
突然,唐婳用力地回握扶苏的指尖,正色道: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看到的和你原本想的是不一样的,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某方面有些假吗?你不想弄清一些真实的东西吗?”
扶苏皱着眉头,动了动手指,有些意动。
唐婳猛然端起手边的药碗,果然,扶苏头顶的好感值像安了雷达一样,灵敏地闪烁了几下,唐婳望着扶苏,目光灼灼。
“想不想知道你自己真实不真实,来见证一下吧。”
说完,唐婳颇为豪气地干了这碗避子汤,再抬头时,扶苏头顶的数值降到了0,像没信号一般撕扯了几下,彻底消失。
“啊——”
石珊华发出尖锐暴鸣:“唐姐姐,你在干什么!”
“凭什么有这种好东西你不给我留一口!”
众人彻底石化了,长乐宫殿外传来一声爆笑,宋玉藏在窗棱下,笑弯了腰。
唐婳没有放过宋玉,气急败坏道:“还说这不是真实的世界,宋大人一个外男都闯进禁苑了,假的世界怎么会有这么灵活的设定!”
唐婳自有一套逻辑,越是荒诞就越是真实,就像设定的程序永远不会如此的抽象。
宋玉脚底抹油开溜,不忘忍笑高声道:“微臣有罪,微臣有罪,这就告退。”
唐婳继续面向扶苏,贴脸。
“你头顶的好感消失了,现在,你是不是看我无比的恶心,我扼杀了你的孩子,并且我以后都不会有你的孩子了,你无比的愤怒和痛心!”
呼吸开始急促,扶苏微微抚上狂跳的心口,随后,他猛然起身,弯下腰,托住唐婳的膝盖,手上青筋毕现,呼气间,稳稳地扛起面前人。
“谁说喝了避子汤就不会有孩子?”
耳边响起一声嗤笑,一阵天旋地转,唐婳头朝下地趴在扶苏背部。
扶苏转身面向石珊华,状似云淡风轻:
“保重。”
随后,他大步流星走向殿外。
唐婳不死心地扭了扭腰,扶苏不为所动。
“还说是假的,你一个文弱书生哪来这么大力气!不是,这什么设定,到底真的假的,放我下来!”
“别乱动,我手疼。”
唐婳想起扶苏手上的伤,安分了些。
扶苏坐上轿辇,转头吩咐:“去金龙殿。”
唐婳猛地坐正,脑中晕晕乎乎。
“我不服,再来十碗八碗的避子汤!”
耳边呵气如兰:“弱?乖,避子汤一会再喝。”
“不行,要趁热。”
“好。”
殊不知,漫漫长夜,唐婳彻底领教了什么是“趁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