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钰冷便跟女帝说起,昨日与户部尚书魏明允在云鹤楼会面的对话。
白钰冷与云鹤楼的老板徐行是旧相识,当初游历山水时所熟悉,后来多年不见,徐行竟成了南京城九大名楼的掌柜之一。得知白钰冷擢升为首辅后,他便主动派人送来了贺礼和信件,表示云鹤楼会为白钰冷和友人攀谈永留一席之地,盼对方能多多来访。
白钰冷在厢房坐下等候不久,魏明允便风风火火跨进门来。她一手解开金黄色披风,一手把面前倒好的茶炫进了肚子里。
桌上摆着十几道精致绚丽的菜肴,在氤氲的灯光下静候品鉴,但显然两人的心情让她们完全忽视了眼前佳肴的存在。
魏明允气儿还没喘匀,一脸不忿,白钰冷瞥了一眼她脑门上肿起的一个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堂堂二品大员,怎么说着就跟人打起来了?成何体统。”
今天下午的时候白钰冷听人来报,说是户部的魏大人和礼部的林大人正在打架,一个二品大员竟然和六品官动起手脚来,简直让她哭笑不得。
魏明允是性子热烈,白钰冷性子冷淡,两人并没有同乡之情谊,却在翰林院很快热络起来,结为密友。大概因为两人皆是出类拔萃,一身傲气,又是这京城官场里为数不多的女官员,对许多事情都持着高度一致的感受和看法,譬如对当时的首辅李唯过于保守畏缩的政策颇有微词,对当时还只是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周瑾更是嗤之以鼻。
魏明允没好气道,“周瑾那个杀千刀的,为了讨好喻太后说是要办惠山礼佛盛典,昨日从户部划走了将近六万两银子,全然不顾现在国库已经银两告罄的危机!陛下难道都坐视不管了吗?”
白钰冷在心里叹口气:魏观真还是老样子,不懂得转弯。
她劝解道:“观真,其他的陛下可以管,可这次上元佳节的礼佛盛典不是小事,既是给太后庆生,更有来团结夜莱和蓬加人的意义在。徐宥怀最近忙得团团转,不也是因为这个?”
魏明允翻了个大白眼:“我真是不明白徐梓贤是怎么能忍受在周瑾手底下干活的!幸亏我在户部,不然真得折寿…不过在户部也挺折寿的,我到任户部半年多,眼看着财政的积弊越来越严重,心里真是着急得不行。尤其是最近,所有账目查实整合后,发现国库里实打实只剩下了三十万两银子。前几日河东地区堤坝决口,工部来找我拨了二十万两的工程款,这件事你也是知道的,眼看着就要入不敷出了,我……”
白钰冷确实听说了这些事,但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忙科举改革的事,很多信息尽管过了一遍脑子,一时间没能串连起来,她吃惊道:“这么说现在国库里现在只剩下不到十万两银子了?”
“呵,别说十万了,有没有五万都难说!”魏明允叹了口气,“那个礼部的林品凡,仗着礼部有周瑾撑腰,简直拿下巴尖看人,来户部要钱他倒像个债主。这就算了,可他张口就是八百两!从礼部收上来的税银还没待安生一天,有些人就开始打起歪主意了,我看他们就是欠收拾,姓林的就是撞我枪口上!”
白钰冷突然想到之前周瑾找到自己,明是规劝暗是威胁的让自己答应置办太后礼佛的事宜,借的还是“考虑太后身心康健,有助于大瑜气运”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简直让她内心怒极反笑。
这一年来周瑾没少给她使绊子,虽说掌印太监与首辅理应同心同力侍奉皇帝内外事宜,但现实总是畸变的。
“你说礼部的人在动歪心思,可有什么证据?”
魏明允掰着指头给她算道:“要说京城六部里最能来财的,还得是他们礼部,毕竟如今凡是涉及到寺庙经营和僧道度牒征收的事宜,都是由礼部经手考核。他们大可批八百个指标然后只上报六百个 ,中间有的是文章可做。”
“还有这花捐,”她敲了敲面前摆放的云鹤楼特制的玉瓷盘,“这永宁年间建成的九大名楼,在籍的乐师无数,纳来的银子都算作了读书人的陪嫁,三年一次的会试可以收来几万两银子。”
白钰冷帮她斟上酒,魏明允一饮而尽,一拍桌子道:“本来倒是钻不了什么空子。但自从识月你让吏部增加了钱粮赋税和文艺地理的考核项目,每年礼部都要借机申请一大堆补额,动辄三五千。说来也是我们户部的人审核不力,每次想着士子考试不易,不必锱铢必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谁知道他们倒是越来越放肆,最后成了笔糊涂烂账。”
魏明允说到最后怒气也没降下来,一双明眸瞪得老大,像只下一秒就要扑棱翅膀飞起来的老母鸡,看得白钰冷嘴角微扬。
“观真,诚如你刚才所言,户部如今已是一笔烂账,与其在里面继续打转,不如沿着这个脉络,借这个契机治一治这个坏根。”
“哎,”魏明允悲叹一声,“我的首辅大人哪,你说得轻松,光是跟礼部缠斗我都觉得力不从心了。治理根本,你怕不是要把整个朝廷翻个底朝天?入仕前,父亲就常跟我说,‘若想金陵城尽是清官当道,堪比上九天揽明月’,我入户部两年多,如今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被蛀虫环绕的悲恐,每天脚踩在大殿上都感觉摇摇欲坠,因为底下全是啃食过后剩下的空壳!”
魏明允一向心直口快,素来有“魏大炮”之称,白钰冷虽不轻易言语喜怒,但傲然的姿态也隐隐得罪了许多同僚。幸而她们被当时在翰林院教习的杨芷苡注意到,并揽入门下。
杨芷苡本是天熹帝身边的教习姑姑,满腹经纶才学,只可惜崇明十八年前,大瑜并未开放女子可入朝科考为官的先例,因此她也就只能埋没在皇家深宫的书院里。后来萧璇烨平定大宛凯旋,便向父亲举荐了杨芷苡供奉于翰林院。
杨芷苡欣赏二人的潜力,教会了她们许多政治上的斡旋隐忍之术,这两个初入仕途的青苗才得以保全生长,并终于在天熹一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中用,成为如今朝廷倚仗的栋梁之才。
“艰难的是必然的,”白钰冷给自己斟上酒,看着眼前的晶莹琼浆一点点浸满杯盏,映照出自己冷淡的眸色,“但艰难的事情才有价值,于我而言,位极人臣不是来用来姑息纵容娇憨顽劣之辈的,若我真这么做了,那这朝廷江山,就真的会如你所说这般,空洞坍塌下去。今日礼部之事是小,但见微知著,我能感觉到,很多事情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着,我心难安。”
白钰冷任首辅后力荐魏明允出掌户部,一度惹得朝中老臣怨声载道,有的甚至上书大骂白钰冷“居心不正,滥用职权结党营私,其心可诛,我大瑜危矣”以痛陈其忧心。
但白钰冷不置可否,只是告诉魏明允尽管施展拳脚,其他的她来摆平。因此魏明允一直心存感激,在户部开启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步伐。
但显然,改革从来不是简单轻松,一拍脑袋就能干的事。
白钰冷捏着酒杯,仰头喝下,被酒浸润过的声音透出某种冷冽:“承蒙这个特别的时代,你我一身才学不得辜负。况且我总想起我们在翰林院的那段日子,老师的话,我一日未曾忘记。陛下如今信任我,给了我充分的自由去施展抱负,我更不能辜负,富国强兵也好,守护黎明百姓也好,为了实现这一切,我是不惜将生死名誉置之度外的。”
魏明允内心感受到某种震憾,她凝视着白钰冷,眸色闪动。
一直以来,她对白钰冷的印象仍停留在工作时的强硬和雷厉风行和不懂变通上,太不会经营人际关系,执政三年来白钰冷受到的弹劾攻击奏章如雪片似的。
魏明允一度担心她太过依赖与皇帝的关系,如走钢丝一样一旦走错万劫不复。但有时她也觉得此人捉摸不透,似乎心中有谱,不必操心。
但今天的这番话让魏明允意识到,一直以来白钰冷心中都在酝酿着磅礴的计划,外人只能瞥见暗中一角。
入仕多年,恰好又逢大变革时期,见证了许多慷慨之言的官员遭受残酷打击,她曾经一腔理想主义的热血也慢慢冷却下来,学会了老师所授的“洁身自好明哲保身”之术。况且,若不是魏家参天大树般的保护伞遮蔽在她的头上,恐怕她要面对的情况会比如今更加棘手。
如今听到白钰冷慨然的自白,魏明允的敬佩油然而生,沉睡的正义感豁然复苏,仿佛一个火花在身体里点燃,“识月你放心,你想要实现的抱负,也是我的愿景,我也会不惜一切帮助你的!”
尽管她仍然为白钰冷的安危担忧,但此时此刻她真心相信,重整纲纪非得由她这样信念坚定的铁腕人物出面。
白钰冷似乎猜到了她会这么说,微微一笑,举起杯子示意她碰一杯。
魏明允赶紧给自己满上酒,许是畅快淋漓的吐槽完礼部,她心情顿时松快下来,下意识问道:“话说这些想法,跟你家侯爷说过吗?”
白钰冷一愣,这才意识到魏明允在说谁。京城的风言风语,她虽不屑于听,但她为了了解各方局势,总还是会耐着点性子,每天听身边的侍从欢笙跑火车似的叨叨各种“金陵趣闻”,其中也当然少不了关于她自己的事。
她和魏明允交好,但平日里总是忙于工作上的交情居多,很少涉及私事话题。因此她和夜景澜的关系虚实,魏明允其实也是知之甚少。
短暂沉默片刻,白钰冷道:“我们已经快一年没怎么说过话了。”
这句话看似不惊人实则信息量巨大。魏明允目瞪口呆,刚夹起的鸡翅“啪嗒”一下掉进了碗里,费了老大劲才把嘴边那句“那不是等于在守活寡吗”给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