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她忘记了咳嗽。
分明一样的动作,怎么全然不同的感觉?
阳光透过青纱帐,折成一道道水绿的浅芒,在阿鸢身后起伏——如同深林里的一弯清池,荡起粼粼波光。
身上尚有伤口,身旁尚有血痕。
窗外尚有长柳如锁,穹宇如笼。
然而这重重的,层层叠叠的,有形的无形的枷锁中,她只能留意到阿鸢后退一步,扬起脸,向着她轻笑。
于是一刹那,所有苍白的阳光,冷啸的风声,都隔了那道清池般的绿纱帐,再难看清——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五指扣住阿鸢后颈,触碰上花妖的唇——
冰凉的,带着鸢尾花的香气。
是她在探身,还是阿鸢被她拉了过来?
亦或许都有?
分不清了,想不明了。
轻叩贝齿,尽探唇舌,纵身花海。
像是搅乱春水,像是跃入清池,像是纠缠着拥吻着——一路在碧色的池水中,荡起的波纹里,更深——更下——直到淹过肩颈漫过头顶,直到——
她们共同沉没。
青丝绕藤,眸光相融。
鬓边钗落,花间低语。
分明经年累月,分明熟稔至此。
分明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不知念过百转千回,然而仍是不够,仍是索求——索求太急,近乎争夺——磕破了唇舌,于是尝到了腥甜的血味,混杂在鸢尾潮湿的,低徊的香气里。
一如她们走过的无数年岁,永远弥漫着花香与血色。
那些火毒,诡谲的灵力,莫问秋的后手,沧澜院外盘根错节的势力——
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她们永远地沉溺下去,永远地留在这片绿纱帐铺就的清池里——
反正她们现今软禁在拂柳舟,没有人会来寻她,没有人会来打搅她们——
意乱情迷间,她睁开眼,看见阿鸢的身后,青纱帐被吹开一角。
窗外仍是五灵山苍白的日光。焰云天高盘其上,虎视眈眈。巨大的云层堆叠,如同一条臃肿的巨蛇,衔尾环行——而蛇的正中挖空,五灵线贯穿天地,沿着它射下一道光柱。
拂柳舟,由无数条藤蔓缠绕,形似一条条耸立的木船,上通焰云天,下接乾坤地,几与五灵线等长,中间浮动着无数枝条,连接着鸣锋阁——于是那道光柱照彻拂柳舟的同时,亦显出鸣锋阁的森森剑影。
不,不对——
历来木主疗愈金主杀伐,五灵之中,是鸣锋阁掌生杀惩戒!
为什么她们被软禁在拂柳舟?她们可是两门首座,区区拂柳舟,怎么关得住她们?何况莫问秋说她晏澄泉与妖族勾结,其他两门,又怎么敢只让拂柳舟来关?
她蓦地打了个寒颤,翻身坐起。
嘴唇磕到阿鸢牙齿,沿着伤口拉出了一长条血痕。
阿鸢被打断,只觉茫然,伸手去抚她唇上的血痕:“怎么了?”
她的额角青筋绷起,突突直跳。一把拉开纱帐,便要下床,可因着动作过快,一时头晕目眩,被阿鸢架住。
她一手被阿鸢扶着,一手撑住床榻,气极反笑:“莫问秋,真不愧是莫问秋!”
“我真是讨厌五灵山这帮‘聪明人’——”
她深吸一口气:“言燕呢?”
阿鸢立刻明白她意思,藤蔓搀住她寻至外屋。
言燕正伏在榻上,昏睡不醒。榻前摆着张小几,上面漆盒装着两碗药,一碗已是喝得干净。
阿鸢:“这汤药是拂柳舟开的,我仔细查过,没什么蹊跷,都是顶好的药。只是治不好你的火毒,我便没让你喝,可言燕已喝过几次,单单睡得沉些,别的都在好转。”
她点头,去推醒言燕:“这药不会有问题的,顶多是安眠定神罢了——他们有派人来查探么?”
阿鸢:“有,可就一次。自言燕去说了,他们也就真不派人来了,只远远的守着,每日通过她来问你的情状,递茶递药的。”
说到这里,阿鸢也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来得都是灵力充裕的长老,且待言燕极客气,不像是对小弟子,倒像是对平辈。”
她嗤笑一声:“倒像是对沧澜院的新首座。”
阿鸢一惊,扭头看向言燕,言燕也恰好迷蒙着眼睁开,正听见她说:“他们现下,是指望着本座这两日死了,好扶新首座坐上去,卖她的人情。”
言燕惊得弹坐起来,额头正磕上阿鸢的,发出一声巨响。她也来不及喊疼,结结巴巴问:“他们?谁?首座?我?”
她瞥了一眼言燕,言燕已周身发寒,连忙道:“莫首座她,她就算扶弟子上去,又能有什么好处?弟子一样会——”
言燕说着说着,反应过来:“是拂柳舟?柳首座?”
“这才是莫问秋的盘算。”
她,“见我重伤不醒,她立刻自断焰云天一臂,急回五灵山,趁我昏迷,联手拂柳舟。”
言燕:“可拂柳舟怎可能听她的?就算柳首座同意了,剩下两门又怎么会放任不管?”
“剩下两门?”
她笑了笑,“剩下两门知道么?”
“柳首座他——”
言燕憋了一嘴,没憋住,到底顾不上敬重长辈,“他真是老糊涂了!这怎么瞒得住?况且同莫首座联手,这不是与虎谋皮么!”
“是,只是他觉得,这是一条‘更好的路’。”
她仿佛想起了多少年前,那些得不到救治的沧澜院弟子——他们曾伏在她面前,哭喊着,连带着泪水一并流淌进沧澜院外的滔滔海水。那海水里沉着她师父的棺木,而更久以前,她与晏清溪找不到一副棺木来埋葬他们因大旱而逝去的父母——
人世间的海水何曾停歇?
它们只是自顾自地,千秋万载地呼号着,并去往下一个千秋万载。
“更好的路?”言燕不明白,“他这样能得什么好处?”
她:“你还记得那份名单么,那份记录了莫问秋眼线的,你只给了拂柳舟的名单?”
言燕颔首:“是,可是那份名单,不是能让拂柳舟意识到莫首座插足之深,希望让四门共同对付——”
言燕一怔,迟疑道:“柳首座他,他不想毁了这张蛛网——”
她:“他想吞下这张蛛网。”
“焰云天损失惨重,他自觉莫问秋再难翻身。至于沧澜院,我若重伤死了,对他而言,你是更好的沧澜院首座——恰如许多年前,我师父去世时那样。”
“这就是莫问秋的计策,她赌柳首座不在乎她到底做了什么,只在乎他拂柳舟能不能有好处。这就是好处——焰云天失势,沧澜院易主,他能控制莫问秋所有安插在鸣锋阁、乾坤地的眼线。”
“而她赌赢了。”
言燕急道:“可是她杀得那么多弟子,拂柳舟就不在乎了么?”
“正因为焰云天死了这么多弟子,拂柳舟才更愿意同莫问秋联手——因为莫问秋现下更弱小,更不会威胁拂柳舟。他们是打定主意,要将这群弟子的死记在我头上了。下一步,就该来说服你了。”
“你若不愿意,自然还有言慎行,言寒,晏清溪,晏城霜——还有那些长老。都不愿意也没关系,沧澜院总有一两个人心动,总会乱起来的。只要乱起来,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真相不重要,唯有利益永恒。好聪明,好算盘——”
她看了一眼阿鸢,愈发感到快意,“只是可惜,本座还好好地活着。”
你们千机算尽又如何?
天不收我。
莫问秋几乎算到了一切,可就是屡屡算错她的死期。
自万泽崖一别,多少年过去了,她依然活着。
尽管火毒缠身,千疮百孔,尽管午夜梦回,怕过恨过。
可她就是没有拿阿鸢的妖丹,就是这么带着火毒,这么思虑重重地,狼狈地活了下来。
人间不肯成全她,她就自己成全自己。
“阿鸢。”她垂下眼,“你去外头,替我传一传消息——就说拂柳舟似乎囚禁了两三个厉害角色,不给人见。”
“能传几个是几个,挑着小弟子传——首要保住你自己,别被任何人发现。”
阿鸢忍不住道:“那你的伤——”
她:“没事的,先出了这里再说。我答应你的话,什么时候没有做到?”
我答应你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你会永远陪着我。
阿鸢沉默片刻,继而点头,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阿鸢一走,她便撑着身子,扶倒在小几上。
言燕连忙去帮她,她却摆手道:“无碍,缓一缓便是了。”
“五灵山并非铁桶一块,我与莫问秋多日不现身,焰云天又少了这么多弟子,柳首座也瞒不住多久。何况他现在焦头烂额,一来要清理拂柳舟内部,二来要撬开莫问秋的嘴——我们只用引得旁人怀疑他,他自会着急,与莫问秋争执起来。”
言燕皱眉:“可万一,柳首座真得吞下这张蛛网了呢?那我们不是送上门去,帮他处理掉莫首座么——”
“他若吞得下,这蛛网就该是他织出来的了。”
她轻声笑了,“莫问秋藏得太深了,若非——”
若非她们年少相识,互相牵制了大半辈子,她又如何知道焰云天的首座是这样的人物:“至于柳首座,他想得太轻巧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自以为稳坐高台,可这棋盘上,早已全是黄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