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后他代表的将是整个谢氏,不可做出有辱家族的事。这是要他与凤曦分清界限,维持正常师徒应有的距离了。
谢重珩垂眉敛目,最终点头应下。
按照谢煜的安排,他清醒的事不可能瞒得住,对外暂且不必大肆宣扬。如果武定君府中果然有各路探子,他们自然会闻风而动,将他的消息传出去。
他需要休养,同时尽快熟悉谢氏府的诸多事宜。
昭明帝的杀意已经凝为利刃悬在头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更不知会落在哪一族头上,没有多余的时间供他们浪费。即使他的恢复改变不了任何局面,但到了这种时候,唯有先竭尽全力撑住。
眼下处于困境中的不单是谢氏。谢重珣出事后,剩下几家连同其余世家,大概都没有几个人能安稳度日。其中最担心的,却是宫氏与白氏。
兵部剩下的三名副令中,宫长泉年龄最长,是谢重珣那一批的人物,也是谢重珩的亲表兄。白景兰虽是白氏下一任掌执,但年龄最小,资历也最浅,前几年才升上来。
散值后她短暂地坐了会,才低头开始收拾案台。
她今日心里压了些事情,从下朝回到兵部值房开始就有点魂不守舍。一时不慎,几份文书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捡时瞥见其中最厚的一份,伸出去的手就停滞在半途。
终于准备离开时,白景兰习惯性地想打个招呼,抬头时却只看见对面空荡荡的位置,才想起谢重珣已经不在了,不自觉地怔愣住。
那口气连同声音就一起哽在她嗓子里,憋闷得胸腔都隐隐作痛。
宁松羽去后,谢重珣隐然已经是这间值房里的领头人物。虽说各为家族,争端不少,但很多时候,他并不吝惜于指点如她这样的后来者。
唯有他这样有足够的才能和谋略之人,从不畏惧会被旁人超越了去,反而更希望身边都是俊彦人杰,方才有如此从容的心性做派。白景兰与宫长泉甚至私下认为,如果兵部要任命新的司武令,非他莫属。
不久前,四人还在这里,为着倾魂境即将到来的战事、南部将来流民为乱的应对之策争得不可开交。他们一起熬了许多个深夜拟定、又被户部卡回来的十几份废弃方案抄录本还在她手上。
然而人生之变幻莫测,令人难以想象。
一夜之间,四去其一。谢重珣突然成了昭明帝的后妃广陵殿君,废尽修为锁困在宫墙之内,斩碎一切抱负和才华,被迫以男子之身雌|伏于另一个男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回到这里。
物事依旧,人事已非。如今想来,竟恍如隔世。
白景兰回过神,才发现宫长泉也没走。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阴郁和悲哀,还有忧急。
但最终,也只是互相道了句:“再会。”
真正的诀别从来就没有什么折柳相送、十里长亭,只在最寻常的时分不经意一个转身,便是此生不复得见。
谢重珣出事的那个下午,他们也曾这么轻易而平淡地告别。那原本只是同僚之间的客套话,现在却不知不觉带了几分有今天没明天的绝望意味——谁知道哪一句再会之后,就再也没有下一次说出口的机会了?
路过安定街南、定国西坊的原宁氏府旧址时,白景兰鬼使神差地,特意侧首望了一眼。
这一带的六座府邸都堪称宏伟,每一座的占地,甚至比永安城南的四个大型平民坊市合在一起更宽广。内中除了数以百计的主子,更养着成群仆婢护卫、上千府兵,如同一个巨大的集镇。
六府的位置规制、基本格局,都是由大昭圣祖在帝宫旁边做了全盘改动规划,亲自定下。帝宫西面的宗亲居所除了大门更为辉煌气派,内里尚且不如六府。所谓簪缨世家,可见一斑。
但那又如何?
宁氏尽绝于飞星原、碧血全境被清洗,北、中、南三区分别治理后,王都乃至整个天龙大地都逐渐安静下来,静得似乎那些吞噬了无数性命的战乱杀戮、天绝噩梦都全然不存在。
不过短短一两年间,就连宁氏都已经少有人提及。
生死荣辱,浮世万千,无非过眼云烟,散了也就散了,再留不下什么痕迹。谁来了谁走了,谁兴起谁衰败,永安都似乎依旧繁华鼎盛。
如今一眼望去,宁氏府昔日的朱漆烈焰大门门扉歪斜,漆皮斑驳,露出的木头历经风吹雨打已经发黑,墙头都长满了蓬草。
斜阳残照,说不出的荒芜凄凉;寒鸦掠空,道不尽的巨变沧桑。若非地处安定街,只怕门墙破败处进出的,早已是成群的野狗了。
回到定国东坊白氏府,白景兰先压着心绪,去拜见嫂子惠宁帝姬,逗弄了一会小侄女。
姑娘幼小,因是在白景年走后才出生的,要等亲爹回来才好取正式名字,眼下只有个乳名叫宝儿。
惠宁帝姬端庄平和,微笑以对,绝不开口多问一个字,似乎永远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礼节,客套又不过分疏离,让人如沐春风,但同时也绝不会认为可以多亲近一分。
仪容神态、言谈举止都近乎无可挑剔,有时却不免让人错觉是传说中,仙人制作的完美傀儡偶人,神识中有一套固定的指令。
作为昭明帝唯一的帝姬,又是嫡出,惠宁自来深受宠爱。她本有自己的府第,若按规制,实则白景年尚主,应该形同入赘。
但今上向来是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奉行“不必效法祖制,拘泥于典籍”,为昭示对白氏的看重,一道旨意让她入了夫家。
虽说惠宁下嫁之后孝事翁姑,待府上诸人也一向和善,毕竟是帝室中人。他们中间,有着最深层最本质的利益隔阂。按照眼下的趋势,他们这一代势必要兵戎相见,谁也不可能真将对方当成自己人般掏心掏肺。
白氏府有难,她完全可以全身而退。然而反过来,假如今上有个三长两短,她却彻底失去了所有倚仗,那才是她的末路。
即使大家看在她曾为白景年诞育子嗣的份上,不会为难她,但谁能若无其事地跟杀父仇人处在一起?谁又能坦然跟怀着血海深仇的人相安无事?
姑嫂间一向都是些不要紧的场面话,较之朝堂的同僚更为客气。但今日,白景兰抱着孩子幼弱的小小身子,却突然遏制不住地想要试探她一下。
她转过头,闲聊般道:“臣方才归家之时,见宁逆遗址外几个乞儿争吵激烈,一时好奇,遣侍者问了一嘴。几人言说,下午偷入里面玩耍,恰见两窝野猫子争斗。其中一窝尽皆伤重不起,唯剩一母猫子带着三两幼崽尚且安好。”
“一方以为,母猫子留在当场也于事无补,该弃下幼崽,自行逃命,尚有一线生机。一方以为,母子天性,自然该以命相护,生死都该带着幼崽一起。两方争执不下,请侍者裁断公道。”
“侍者支吾不能答,只得使几个碎钱打发了几人,才得以脱身,归来讲给臣听。臣顿生兴味,尝试着剖析是非曲直,不想直到抵家也没得出个结论,最后也只是偏向于覆巢之下无完卵,或许母猫子弃子而逃才是上策。”
“臣愚钝,正好借机请教,帝姬如何看待此事?”
惠宁帝姬瞧了瞧她的官袍簪帽,微笑道:“白副令竟也着相了,实属难得。本宫倒没什么看法,只是觉得,这跟先贤那场流传至今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①’的辩论,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我非但不是它,也不是它的同类,更不知它们族群的习性和生存法则,且都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如何认为,其实都不影响它的选择。”
略略一顿,她悠悠看向宝儿:“从心而为,不悔就行。毕竟它不管怎么选,都没有反悔的余地。”
一番话答得滴水不漏,任谁也探不出她的真正想法。白景兰笑了笑,不再多言,转向怀里的小家伙。
宝儿很喜欢姑姑,咿咿呀呀地黏着她。小姑娘不懂大人之间的恩怨争锋,正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身上扭来扭去,啃得她一脸口水,活泼又乖巧。
但这玉雪可爱的小粉团子也没能让她轻松起来,反是更觉压抑。担心惠宁帝姬看出端倪,她只稍稍待了一会,就告辞离开。
执掌吏部的司任令白南石正在书房。他静静地听女儿禀完事,看了她一会,忽然道:“怎么了,景兰?”
白景兰今日心情格外沉重、烦乱,端正坐着唤了声“父亲”,又没了下文。
白氏是洪荒魔族与凡人的半血后裔,天生有桀骜不羁、悍然无畏的一面。她还记得她小的时候,白南石尚且有点强势的影子,有时跟族中一些关系近的亲人说起朝堂政事,往往直抒胸臆,尖锐透彻。
但近些年来,这位掌执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似乎成了个沉寂又隐忍的性子。就连跟他们兄妹二人面前也收起了锋利的言辞,再不复昔日气概。
白南石也不催她,等她自己想明白。
过了会,白景兰才道:“父亲,你说一个人究竟是清醒的好,还是糊涂到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司任令一时没回答。她自己也觉得说得太过突兀,勉强提起嘴角,算是笑了一下:“没怎么,只是无意中听人说到少年壮志,突然想起从前罢了。”
“那时在永安学宫,大概就是谢重珩走之前,也不知是谁提起的,要大家说说往后长大了想做什么。”
“宁苏曲想回碧血境镇守家族故地,抗击尾鬼护卫百姓。巫祁澈一向自大浮躁,想带兵收服大昭周围作乱的所有敌国,甚至将他们都变成天龙大地的一部分,就差没直说一统龙渊时空。我想随父兄一起立于朝堂辅佐帝王,挽狂澜于既倒……”
白景兰终于不想再端着姿态了,有些心灰意冷地靠着椅背,茫然回忆着意气风发的当年。
“十六七八岁,多天真的年纪啊,总觉得天地亦可斗。我们付出了,就一定能改变什么。就算这王朝是个筛子,我们也能给它补起来。”
那些轻狂岁月、傲气雄心,都早已被日复一日垒高的、名为成长和现实的两道山脉死死压制,镇在了深渊最底层,连一腔沸腾的热血都早已凉透了。
她已经多年不曾想起那一幕,然而蓦然回首,却仍然真切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谢重珩大概连我们在说什么都不明白。”
“那时我们一边感叹人生无常,这么一个自小就名扬六族的才俊尚未长成,竟遭天妒突然出了意外,彻底成了傻子。一边打心里瞧不起他,觉得他就是个可怜的废物。若非有他伯父撑腰,不知道会活得多悲惨。”
“但都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现在想想,好不好的,都只是我们的看法而已。他活在自己的天地中,外面的争斗也好,杀戮也好,对他全无影响。”
“他不会因此而恐惧、忧心。于他而言,他与这个世间最大的联系,也许只在于活着还是死了。”
司任令起身踱过去,在她上首坐下,方才淡声道:“若是遇到什么难处,可以跟为父说说。”
作为父亲,他自然知晓,自家女儿虽未投过军,毕竟是武将世家的嫡女,白氏未来的掌执。她从永安学宫出来后就一直在朝堂上磨砺至今,又是兵部副令之一,绝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
白景兰摇摇头,笑容冷淡,话里话外不无讥讽:“倒也不是,我说一句因祸得福都不为过。父亲记得宫副令宫长泉吧?”
“宫氏号称魅魔与逐日部落凡人的半血之后,宫长泉又是嫡长子,下一任掌执,容色堪称艳绝。往常他跟我针锋相对之时不在少数,如今能推诿的就推诿。就算我想找人争论,人家也未必肯奉陪,哪里还有什么难处。”
都说知子莫若父,她说得并不十分明白,白南石却听懂了。
就在不久前,不要说他们几个掌执处置公务的地方,有时候路过别的值房,即使有隔绝的法阵,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也能听出里面争吵不休。
谢重珣出事后,男子们人人自危,大家突然就好像都成了谦谦君子,尤其是世家之中嫡长房的几支。哪怕是昭明帝提拔上来的姿容灵秀者,如非必要,也不敢多言多行,唯恐成了他人眼里拔尖的那个,被帝君惦记上了。
白南石问她:“你后悔入朝为官了吗?”
白景兰沉默一会,微笑起来:“我说不好,而且也没得选,只是突然有些迷茫,不知道我们这些年来所坚持所维护的究竟是对是错。但这个局面,我想不是当年我们任何一个人能想象到的。”
想起曾经的同僚,她重新坐端正了,道:“谢……广陵殿君曾跟我分析过倾魂的战事,意在提醒我们有所准备,我禀报过。父亲可还有印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