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行的声线很特殊,有点像是山林间泉水滴落到石头后的回响,当他娓娓道来过往的时候,听者很容易专注。
两个人聊着天,艰险的道路也不显得寂寞。
越往山下走,雾气越少,一条河流蜿蜒而过,峨边县城已经近在眼前。
车辆开进县城政府驻地后,拉叶石匹很快去找到了熟悉的人员,周立行也出示了相关证件证明。
很快,峨边县政府开始召开协调会,迅速地组织人员,准备去疏通道路。
周立行没有去参加会议,他被工作人员带去补充相关的物资。
杨珺秀在街上看到一个卖绣花头帕的,觉得刺绣的花纹非常有意思,翻来覆去地看。
周立行看她喜欢,拿出自己被预支的工资买下了这个头帕。
等一切筹备好后,他准备开车先回去和车队集合,拉叶石匹则是决定留下来配合县上的人。
来的时候聊着来,回去的时候周立行和杨珺秀也是聊着回去。
“峨边,这里的人称呼为佳支依达,意为丝绸之河,这里属于小凉山。我跟着解放军部队,从峨边进入小凉山,后又进入大凉山,在这边完成战斗,找到了三刀凉和小杜鹃。此去西昌,说不定还可以见一面。”
周立行接着来时候的话题,省去了许多他认为无需再讲的事情,他似乎是厌倦战斗的,就像他的讲述中,并不会详细地说他们当初是如何与日本人拼杀。
杨珺秀也察觉到这一点,她不会去询问这些细节,她感叹着:
“凉山这个名字很美,一听就能感受到风雪的气息,感觉是苍凉孤寂、雄浑壮丽的神秘山地。我记得致松说过,《宁远府志》描述,凉山群峰嵯峨,四时多寒。”
以前她只能看书,看图,现在终于能看群山巍峨。
“大凉山和小凉山有什么区别?是一边的山脉大一些,一边的山脉小一些吗?”杨珺秀好奇地询问。
“小凉山主要包括,雷波、马边、屏山和我们现在所处的峨边,也叫雷马屏峨。大凉山在往西边走的川滇交接处,青藏高原的东南边缘。”
周立行没有怎么出过门的杨珺秀解释,“彝族有句谚语,叫大凉山山小,小凉山山大。大凉山的山脉比较舒缓,中间有一些肥沃的平地;小凉山的山脉反而十分陡峭,论艰险程度,小凉山还要更甚一筹。”
“不过,小凉山地区是土司制度,彝汉之间的交流更多些;大凉山地区自古以来是彝族的核心区,那边更古朴神秘一些。”
杨珺秀点着头,目光从车窗外雾气散开的山岭看出去,仿佛看到不同年代从山脉上走过的人,有骑着马儿驮着茶的,有拿着工具修路的,也有扛着枪的。
“那后来,冯显贵被抓住了吗?”杨珺秀问完,又想起来周立行在她家吃饭的时候告诉弟弟的话,“嗯,肯定是报仇了。”
周立行没有说话,他们的车辆刚好爬上坡,经过一个狭窄的崖间缝隙。
光影明灭,仿佛岁月流淌。
……
冯显贵跟着军统的特务想要撤到西康去,走的也是乐西公路。
他们犯了当初会理分堂梁承禄一样的错误,以为平时大家和彝族土司们关系好,有钱财利益的合作,此时一定可以凭借武器人马,进入大小凉山的地盘,以此对抗解放军。
然而解放军作战勇猛,当年的红汉们归来,把真正的平等和尊重带来,势如破竹一般地进入大小凉山。
虽然的解放军主要解放的是县城、乡镇及交通线,但周立行不管那么多,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得了冯显贵的消息,便无论如何都要去,哪怕是他自己一个人。
赵大石拗不过周立行,只得派了一队人跟着周立行去追,那只匪军主力跑掉了,冯显贵这一只被部队咬得太紧,没跑得掉,直接被包围起来。
冯显贵没打算负隅顽抗,他本就是只想争权夺利发财的人,眼下被包围,他已经做好投诚的准备。
但他这种被利益糊了心的人,投诚也是没有诚心的,他们躲在一个坚固的寨子里,派人出来传信,竟想的是和解放军部队谈条件:他们带人带枪投降,还可以帮着追击匪军,但要给他冯显贵一个官职,还得保证既往不咎。
那送信出来的人,却又是周立行的熟人——当初去缅甸运货队伍里的一个小队长,原光耀堂六爷的侄儿,曾因违反车队禁令被吊起来打一顿,送回滇缅运输总局去了的李柱。
这人见了周立行,大惊失色,惊惶不定。
周立行哪能给冯显贵投降的机会,他不理赵大石的反对,抓住李柱自行审问了一番。
那李柱被周立行收拾了一通,涕泪纵横地交代了许多事情:
“舵把子……都是冯,冯二爷吩咐的啊……他见我被送回来,觉得你不给光耀堂面子,让我必须找回场子……”
“……我们跟了邢五爷很长时间,终于摸到了你的家眷在哪……恰,恰好我有个表叔在洪雅高庙当袍哥……当时,当时大家也不敢动你的婆娘娃儿……我们就,就买通你们那的保长,让他们把周立顺给抓了壮丁……出一口恶气……”
“后来……听说车队很多人陷落在滇西日战区……本来邢五爷是瞒着的……我……我们又故意把消息透露给得病的王梨花……”
“……早的时候你们送到成都来的许多药品……来接头拿的人,被我们发现跟共产党有联系……邢五爷一直在帮你们遮掩……抗战胜利后,冯显贵为了争权,就给中统告密了……”
这个李柱虽然说得遮遮掩掩,但绝对是参与了这些事情的。
周立行没有任何情绪,他知道过往的一切无法改变,只能往前走。
“你都知道得这么清楚,那我儿子呢?”
李柱卡了壳,结结巴巴地回答,“应,应该是,邢五爷接走了……我们,我们也找过……邢五爷,外孙多……我们……我们……”
周立行猛地一拳砸到李柱的旁边的墙上,墙砖被打裂开来。
李柱大脑一片空白,直觉快过思考,顿时话也不结巴了,流畅地一口气说完:
“我们本来是想把邢五爷的外孙们都抓来看一遍的,他那些女儿们精得很,邢五爷刚被抓,那九个女儿竟然不约而同地跟着女婿们跑了……天南海北四散而去,我们派人去追,但大家都觉得为了找个小娃儿兴师动众没必要,就,就约着出去玩了一个月,回去交差说没追上……”
周立行听完了所有的事情,摸出匕首就要给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三刀六洞。他周立行,容不得叛徒。
赵大石这个时候死活不让,他一个人竟拦不住周立行,不得不喊了十几个战士一起来拦。
那李柱为了活命,张口乱喊,“我表叔李玉光,也是洪雅的人,他,他是汉王乡总岗山那边的袍哥,听,听说起义了……我,我也要起义……别杀我……”
解放军的政策是要优待投降俘虏的,他们拦着周立行,苦口婆心地讲道理。
周立行不可能对朝夕相处的解放军兄弟们下死手,只能勉强饶过李柱的性命。
但饶得了李柱,他绝无可能再饶过冯显贵。
于是当夜,周立行单枪匹马地摸进了冯显贵的驻地。
夜色沉沉,他像一只夜宵,也像一条孤狼,他带着仇恨和愤怒,悄无声息地躲过明哨暗哨,走到了冯显贵睡觉的床前。
冯显贵是怕死的,他让许多手下守在屋子外面睡觉;可他又是多疑的,生怕手下绑了他去邀功,所以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后窗是开着的,方便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时候他能第一时间逃跑。
这一切都方便了周立行,他悄无声息地从后窗翻入的时候,冯显贵在床上浅眠。
冯显贵睡得很不踏实,他拍能说会道的李柱出去后,李柱一直没有回来。
他难得地,梦到了许久没有联系的冯争鸣。
冯争鸣出现在梦里,却没有一句好话,只是不阴不阳地笑着,说着嘲讽的话:
“老东西,你的死期来咯!”
冯显贵气得七窍生烟,骂道:“你个忤逆不孝的狗东西,弄死老子那么多儿子,结果滚出去就不回来,现在还来诅咒老子,妈的,老子早就不该认你回家,让你狗日的死外面才对……”
梦里的冯显贵还在骂,现实里的身体却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失重和疼痛让冯显贵清醒过来,他警觉地翻身爬起,头晕眼花的同时也在摸不离身的枪,却摸了个空。
“冯争鸣,早就死在战场上了。”
周立行站在一旁,眼神冰冷。
冯显贵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说了梦话,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在屋内床上,而是在山林里!
对面说话的,竟然是周立行!
虽然过去了几年,周立行比起离开成都忠义堂的时候,显出了岁月磋磨后的倦怠和颓愁感,可他的五官长相没有发生变化,眉眼还是那么的冷冽,甚至更添杀气锐利。
冯显贵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在浅眠的状态下,毫无意识地被弄了出来!
脑海里迅速回闪过今日李柱的一去不返,再想起来李柱之前是跟着周立行去滇缅线做过运输的,以及他让李柱对邢五爷、王喜雀母子做的事,冯显贵顿时冷汗直冒,浑身发寒。
“舵把子,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冯显贵试图说点什么。
周立行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自然下垂,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冯显贵,“李柱说,邢五爷是被严刑拷打之后,活埋的。”
冯显贵转身要跑,周立行掏枪就开,一枪打在冯显贵的脚杆上。
周立行蹲在冯显贵的旁边,他笑了,“我出来之前已经给关圣的画像上过心香了。冯显贵,你作恶多端,应开草坝场。”
冯显贵噗通倒地,他自知自己跑不了,索性疯狂地喊叫起来,“我知道你是共产党,你们昆明分堂从滇缅线送的许多物资药品,都是地下党来领的!现在你跟着解放军,你们是要讲纪律的!你不可以这样乱用私刑,我已经投降了,你们不可以虐待俘虏……”
他听了一路的解放军优待俘虏,不搜腰包不打人,只要放下武器,就能得到宽大处理。
此刻,他多么希望周立行是共产党。
“我很想当共产党,可我现在还不是,所以我不用守他们的规矩。”周立行戳破了冯显贵最后的希望,“我现在,还是你的舵把子,我有资格按我们的规矩处理你。”
冯显贵张了张嘴,虽他知道自己干过多少坏事,罔顾袍哥道义自相残杀,欺男霸女折磨仇家,或直接或间接,导致多少无辜男女老幼丧命。
所以军统来人给他封官许愿,他才听了他们“政治台湾,军事西昌”的鬼话,顾头不顾腚地带着人马跟着军统特务跑路西康。
可哪知道,哪知道这解放军如此神威,一路撵得他们鸡飞狗跳。
军统特务说的好听,进了彝区,共产党就寸步难行。
结果呢?寸步难行的是他们自己,彝区的人更恨他们这些国军!
共产党来了,带着他们民族大团结、尊重民族风俗信仰、团结平等的理念,以及肃清匪特的队伍,势如破竹地推进西南,速度快到让所有人招架不及。
凉山四大土司中,住在小凉山雷波的阿卓土司是个女人,这位女土司杨代蒂毫不犹豫地投诚了!
冯显贵跟着军统特务带着的部队跑,他们要去西昌汇合,可解放军的部队追得紧,冯显贵这一只没跟上,立马被围住。
然后就迎来了周立行这个债主。
周立行身上除了枪,只带了一把匕首,他将这匕首丢在地上,“冯二爷,自己挖坑吧。”
冯显贵伤了一只脚,已经跑不得,他颤巍巍的捡起匕首,目眦欲裂,既知反正都是死,他不如在最后的时刻拿一口豪气!
好歹他也是当过袍哥大爷的人,曾经也是光耀堂的舵把子!他再怕,也不能让周立行看笑话!
冯显贵捡起匕首,大喝一声就要往胸口插去!
周立行却眼疾手快,一截拳打断了冯显贵的手。
“我要的,是活埋。”周立行语气平静,“你这样,不合我意。”
说完,周立行索性把冯显贵绑起来丢在旁边,自己吭哧吭哧地刨起了坑。
也正是这么一耽搁,赵大石竟又带着人找了来。
赵大石来的时候,周立行已经挖好了坑,把冯显贵另外两只手脚也打断丢近坑里,正在填土。
为了不让冯显贵被泥土呛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