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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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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晚,夕阳的金边勾勒在桂花树稍,树下的两人还在聊着。

“然后呢?那些匪军被剿灭了吗?还有邢五爷呢?盼归后来找到了吗?忠义堂后来如何了?方大哥的后人过的如何?会理的林人梅后来跟着24军起义没?还有三刀凉呢?小杜鹃找到了吗?谷娃子的老婆和莲妹儿的孩子还在乐山吗?”

杨郡秀眼眶是红的,手绢是湿的,她用一下午的时间,哭着听这个男人讲了他传奇的前半生,但显然,对方还没有讲完。

她似是有极强的共情能力,她为周立行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的逝去而难过,同时作为一个母亲,她非常在意那些孩子们过得如何。

周立行抬头看了下天边的晚霞,再听巷子外面的声音,应是这位女子的家人回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等我替你办完了事,再讲。”

“姐!”

一名十八九岁的少年出现在巷口,他牵着另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两人和杨郡秀都长得十分相似。

那少年见了周立行,眉头一皱,表情不太友善:

“你是谁?”

杨郡秀赶紧起身,“郡杰,这位大哥是无意走错路进来的,正要遇上我犯病,帮了我一把。我留他聊聊天,他答应了要帮我把阿玉她爸的东西要回来。”

杨郡杰上下打量周立行,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全是怀疑,他总觉得对方居心不良,是想来哄骗自己的漂亮姐姐。

毕竟,当年他们家经营着豆腐乳的厂子,家人对孩子的教育十分上心,姐姐也是读了好些年的书的,若不是当初定亲的那家人觉得世道不太平要早点结婚,以姐姐的聪慧程度,定是能去读国立四川大学的。

现在姐姐孀居,不知道有多少人明里暗里的打他姐姐的主意,他们家特地从五通桥那边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换个清净的地方。

“是吗?那还真的是谢谢了。”杨郡杰口气敷衍,他一把将侄女抱起来,明确地下逐客令。

“天色晚,不留饭,等这位大哥你办到了,我们家再备酒席感谢你啊。”

周立行点头,转身要走,杨郡秀却在后面担忧地询问:

“周大哥,你有地方去吗……”

“姐!”杨郡杰不知道姐姐是怎么回事,赶紧地出言阻止。

周立行失笑,手里还拿着那没有绣完的枕套,他回头道,“我明日会来,还请将委托写好。”

今日下午的一场言谈,仿佛是冥冥之中的机缘,周立行也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想诉说,他竟是讲了那么久。

都没来得及听杨珺秀讲她的过往,也没来得及询问委托的细节。

一听周立行明天还要来,杨郡杰的毛都快炸起,他看见了周立行手中的枕套,想要上前去拿,却被杨珺秀抓住:

“弟娃回来,听我给你说……”

……

第二日中午,周立行如约而至。

杨郡杰没去做工,臭着脸陪着姐姐守在家门口,正在跟杨珺秀嘀嘀咕咕。

“……你就不怕他是骗子啊,之前也不是没人说过帮忙,结果一个二个不过是来骗钱骗吃喝甚至想骗你人……”

“嗯,骗子,骗个枕套。”杨珺秀点着头,笑眯眯的,她的心情是这几年以来难得的轻快。

虽然昨晚已经跟弟弟讲了这位周立行的过往,虽然弟弟看起来不太相信,但杨郡秀觉得,她信。

若是这样一位曾经当过袍哥舵把子,又是在战场上杀过敌、经历过生死的人,愿意帮助她,那肯定是能办成的。

杨郡杰一哽,不服气地回答,“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啊……昨天妈也是,就在屋里听你们聊天,也不出来阻止下,一个个的都不省心,要是万一来的是为非作歹的人咋办!”

“……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们注意些……”

杨珺秀温柔地回答着。

周立行听力好,远远地顺着风听到这些谈话,他心中对杨郡杰倒是颇为赞赏。

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时候,都得小心为上。

咳嗽一声,提醒有人来了,周立行踏入巷内,地上落下的桂花又多了一些,踩上去像是地毯一般。

杨珺秀见那道清瘦的人影走来,露出笑意,“周大哥!”

周立行没有走太近,他站在桂花树下,“请夫人将委托书给我吧。”

杨郡杰手里拿着一封纸,他也吃不准面前这个看起来颇历风霜的男人是否真的所言属实,毕竟,乱世初定,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真的遇到贵人。

他只能按姐姐的想法,上前把写满字的纸递给周立行。

周立行打开信封,展开纸,那是一手娟秀的钢笔字,写得十分好。

纸上写清楚了杨珺秀的前夫一家姓名和地址,还有前夫堂弟一家的姓名住址,以及她印象中还记得的一些属于她的物品。

杨珺秀简单地说了几句话,讲述了她的过往:

“我的前夫致松,是一名留过洋的公路桥梁工程师。他48年底去修缮乐西公路的时候,被泥石流给埋了……”

“那时候,我们的女儿玉闺儿还没满周岁,致松的堂哥死了婆娘没续弦,见我们家遭逢大难,竟是说着要娶了我,大家亲上加亲一家人,他便给致松的父母养老……”

杨郡杰愤愤不平地插话,“他们一家就是放屁,什么癞疙宝堂哥,平日里吃喝嫖赌嗨袍哥,烂疮都长到脸鼻子上了,还敢肖想我姐!嘴里说的天花乱坠,不过就是吃绝户的借口,可笑的是致松哥的妈老汉儿竟还觉得这是好事……”

周立行沉默地听着,他知道,当初最英勇的那批袍哥都死了,剩下来的不是贪生怕死的,就是心志不坚的,甚至就是一群没了约束的地痞流氓而已。

“我和老汉儿拼着打架也要把姐姐抢回来,那家人一开始还不答应呢!歪得很……”

说起这件事,杨郡杰一肚子的火又燃了起来。

杨珺秀却一把拉住杨郡杰,不让他多说,“已经过去了,致松的父母也死的不明不白……”

“他们活该!他们见玉闺儿是女孩子的时候,那嘴脸多难看啊!月子里给你多少气受,你忘记了,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呢!活该他们死!被死!要不是看在前姐夫还算个好人的份上,我早……”

杨郡杰跟点燃的炮仗一样,就差没跳起来,杨珺秀不得不伸手去捂弟娃的嘴,两姐弟就这么拉扯起来。

周立行窥一斑而知全豹,他点头,拱手行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先去了。”

*

周立行不当袍哥大爷好多年,但打听消息的能力,任就是一流的。

尤其是,杨珺秀前夫致松的堂哥致河当过袍哥,甚至还开起来一家茶馆想继续做堂口的情况下。

这简直就是龙王遇上大水,比回家还轻松。

周立行去了乐山五通桥附近,几乎没有废什么功夫,就找到了致河的茶馆。

那茶馆开在城里,单一层的平房,三间铺子,后面有个小院,左右各三间房,最后正堂倒是打通,里面倒是布置成堂口模样,上面放着七张椅子,下面一排凳子。

正堂墙上,挂着一副关圣的画像,下面的供桌放着香炉,只不过没有供香。

周立行在外面的铺子里喊了茶,如当年黑老鸹那般,摆着茶碗阵,掐着三把半香的手势,在那里等着。

然而,茶都凉了,也没人来跟他对暗语。

周立行无奈地笑了一身,端起冷茶喝了一口。

是他冒昧了,当年的正统袍哥们,不是死在战场上,就是死在修路中。现在的茶馆堂口,只不过是借了当年那些英雄豪杰的名头,实则是一群鱼目混珠的败类而已。

他自个儿要了一壶热水,收了茶碗阵,慢悠悠地等到日落,中途甚至去上了几次厕所,等到茶铺快关门,等到致松带着人醉醺醺地回来,看着他们十来人去了后院,周立行这才从位置上站起来。

两个堂倌如释重负,天知道他们今天一下午能有多紧张,这个让人发憷的男人一直不走,他们上前攀谈对方也不吭声,搞得人心中紧张得很。

眼看着以为周立行要走,两个堂倌赶紧地来收拾桌子。

哪知道,周立行站起来,却是往后面院子跟着去。

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堂倌想要去拦,被另一个四五十岁的年老堂倌眼疾手快地抓着:

“你还看不出来啊,这是来寻仇的啊!”

“咋看出来的?”

“哎哟喂先人板板,他一来的时候就摆了茶碗阵,那手势我看不出来意思,但我晓得那是以前的袍哥些才搞的东西……”

“他坐着的位置,选的都是背靠墙眼观四方的!你看他那眼神,又冷又渗人,那铁定杀人如麻!”

“快走快走,明天再来,别看热闹了小心遭误伤……”

年老堂倌毕竟从乱世过来的,靠着当年跑警报练出来的速度,拖着年轻堂倌一溜烟地就消失在街尾,连铺子都没给关。

周立行没有分心去听两个跑路堂倌的叽叽喳喳,他从站起来往院子里走的时候,浑身已经在蓄气。

他踩在石板上的脚步毫无声息,呼吸也若有如无,那是他在滇西密林中形成的习惯,时至今日一旦他谨慎了,自然而然就会调出这种状态。

致江等人嘻嘻哈哈地走进后堂,他突然汗毛倒竖,冷不丁地转头一看,院子中站着一个浑身煞气的男人。

“哪个!”

致江大喊一声,身边的喽啰们跟着喊起来。

“走拐了哇!这后面不是茶馆哈!”

“啥子人?不会是来找茬的吧?”

“哪个敢来我们兴龙堂闹事!我看你是茅司头打灯笼,你找死……”

“站倒,再走一步,老子不客气了哈!”

周立行听那些地痞摸样的喽啰们喊叫,抬头笑了一下,他脸型瘦削,这几日忙着打听消息,下巴上长出了短短的胡茬,更显得整张脸有一股子江湖气。

“兴龙堂?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礼义仁智信威德福智宣是一个都不带……”周立行往前走一步,“罢了,就当你们是个堂口吧。”

致江听得鬼火冒,从人群中站出来大喊道:

“老子这就是资格的堂口,你龟儿算啥子东西,啷个大的口气……”

“天开黄道日,龙门大吉昌;英雄齐聚会,禀开忠义堂。”

周立行念出了沉寂脑海中许久的立堂令,他双手持节,踏奎星步,做了双龙头老大的姿势。

“信香三柱,奉祀明堂。”

若是有人看得懂,那他周立行今日,可以给这堂口一分香火情,至少,不杀人。

致江突然脸色一白,他的的确确是混过袍哥堂口的,但这些话,他是很久以前才听过了。

要说有多久呢,应该是……至少十多年前了……

现如今,谁还会讲这些个晦涩难懂的语句?谁还会用这样看不懂的礼节姿势?

大家只要喝一顿酒,然后自己承认自己是袍哥,挂上关公的像,就可以当自己有堂口了。

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也就三十左右,怎的一副老江湖做派?

并且这个姿势,双龙头老大?

致江心中有些发虚,口里却更加猖狂起来,“上香就上香,说你妈锤子的切口话,嚯,还比个双龙头老大的姿势,当年的双龙头都是一边当袍哥一边当国民党的军官,那共产党没把你逮去枪毙了啊!你嚯老子不懂嗦!”

周立行这次是真的笑了。

“那如果我是曾经的双龙头,那你想想,我为什么现在没有被枪毙呢?”

他这般说话,双手自然地垂下,闲庭信步地走到致江等人身旁,却只是走进堂内,环顾四周。

没有青香,原来那关圣图下面的香炉,是个摆设。

周立行摇摇头,却还是做出了取香,点烛,祀拜的动作,将自己的心意当做香,插在了香炉里。

致江等人如同看傻子一般看周立行在那敬假香,众人面面相觑。

“这是……喝醉了?”

“咋感觉像个哈儿……”

“不对劲,别真的是脑壳有问题的闷得儿吧?”

“你们是真的啥子都不懂啊!他这是给关二爷上心香,先礼后兵!上完了,怕是就要说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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